月色灯山，危楼高百尺。周瑜倚在木栏边，眼神飘向渺远的夜空。深沉，寂静，群星散布在黑幕上。月光皎洁，同平日一般倾洒下独特的冷白的光，冷漠的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远处灯火尽数灭了，白日喧嚣的市集也已消静，若除却连绵百里的营帐，倒是一派国泰民安的安乐之景。
悠悠然随风飘来一声击鼓声，周瑜垂下眸，转身走回明楼，将楼中四角都点上蜡烛。然后跪坐在蒲团上，闭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辰已至。
一更，
一鼓。
周瑜从身侧取来事先备好的纸钱，升起火炉，一张张投进去，火苗摇曳，纸钱被扔进，随即被点燃，烈火焚身，蜷缩着化为灰烬，周瑜的思绪被火苗牵远，牵远。
想当年鲜衣怒马少年时，与孙策的相识也是从打猎开始的。十三、四岁的年纪，又初次外出游猎，目光捕获一只野兔，随即张弓搭箭，瞄准，“嗖”。不曾想，不同角度也射来一支，两支箭清脆地碰撞在一起，那野兔倒仍一蹦一跳地离开了。周瑜扭头朝四周望去，瞧见不远处一名红衣少年。那少年也正朝他这望来，旋即向他走来。周瑜心下了然，正欲赔礼道歉，却听到干净的属于少年的声音传来：“公子射艺高超，策愿与公子交好，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周瑜一惊，不过并没有显露出来，作了个揖，道：“周瑜，字公瑾。不知阁下……”红衣少年明显一愣，随即笑道：“不知在此处射猎还能碰到公瑾兄。吾名孙策，字伯符。实在久仰大名而终不得一见，如今总算是见到了。当真是生得芝兰玉树啊。”
所谓“久仰大名而终不得一见”是由于江东周府的家规，规定周家儿郎当潜心苦读，通过家族考验方可出门，是周家先祖为了不给国家培养废物而立下的规矩，能走出周家的多是人中英杰。周瑜也是近来才得以自由出入家门的。
策瑜二人又寒叙了一番，相约明日一同去酒楼谈天说地，便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自此之后，两人形影不离，饮酒乐甚，周瑜偶尔扣舷歌之，也算知己之交。
周瑜再向身侧摸去时，方觉纸钱已经烧完，起身四处走动，看到烛已烧了四分之一，悠远的打更声再次飘来。
二更，
二鼓。
江东变故，孙坚战死沙场。十七岁的孙策早早肩负起治理江东的大任。周瑜随着他四处征战。他们安心地将后背交予对方，共同拼杀，解救彼此于危难之中。
周瑜至今记得孙策在旷野上对他说的话。微风吹拂，风吹草低，少年逆着光，擎着笑意，撩起他的发梢：“公瑾与我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为一世刎颈之交，君臣之礼当不适用。”阳光普照，两个少年携手走过战火，相约一个梦中的安乐家国。
月出于东山之上，已而越过半空。
三更了。
周瑜取来剪子，为烛剪了灯芯。那年，他领命平复叛乱，平常的一天，他照例监督士兵训练，忽地马蹄声由远及近，周瑜猝不及防的收到了孙策大婚的信件。
大红的喜堂，双福邻门，喇叭、唢呐齐鸣，礼炮骤响，人群挤挤攘攘。十里红妆，不过如此。
人群如一股洪流，周瑜默默立在人群中，神色无异，笑着同过路的人打着招呼。走进喜堂，含笑敬了孙策一杯：“伯符，恭喜啊。”
回到阔别两月的府宅，合上门，周瑜再维系不住脸上的笑，无力地垂下手，取下琴独自奏了曲《不赴》。周瑜凝望着不远处的宫墙，酒色灯花，红彤彤一片，尽显喜庆。
该放下了。
“都督！”
楼下有人在喊。
是谁？
周瑜恍恍下楼。
小乔拎着食盒立在楼口：“我看都督一直待在明楼，就起来给都督做了几道菜送来。”
周瑜接过食盒，扯出一缕笑意，道：“好，你先回去再睡一会儿吧，辛苦你了。”
随即转身上楼，将菜盘放在案牍上。打更声再次传来，四更。
四鼓。
好像每次和伯符有关的伤心事我都在行军打仗，是宿命吗？公元200年。“陛下外出打猎遇刺，急诏周都督回京。”周瑜终是没有见到孙策的最后一面，等他的是一面石碑。
周瑜站在孙策的墓前，屏退左右。他颤抖着蹲下，抬手轻轻抚过石面。有缓缓收回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
伯符，这世你我命定如此，来世可否仍旧相遇，做两个普通人，生活在太平盛世。
二月的梨花随风而起，飘飘悠悠落在石碑上，再顺着石碑轻轻滑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周瑜想到了那个雪日，雪花片飘转落下，他和孙策一起策马奔驰，说说笑笑。
那日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无悔。
伯符，清明快乐。
鸡鸣，雄鸡昂扬的鸣声拉回了周瑜的思绪。不觉面上两道泪痕。周瑜抬手摸去，暗自轻笑，大丈夫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五更了。
周瑜此生不曾向孙策行过君臣礼，却在孙权即位那天，郑重地跪拜，三拜九叩。
我将把对你的全部忠诚，尽数献给你弟弟。
只有那对你不为人知的情爱，我会永远封存于心，闭口不提。
军队晨起的号角吹响，也拉开了赤壁之战的序幕。周瑜最后看了一眼明楼，伯符，你可看好了。我定为你守十年江东，江东也定国富民安。
赤壁火起，奠定天下三分之局面。
明楼的海棠花一片片舒展，舒展，盛开，花气袭人知昼暖。
海棠花开，清风自来。
公元210年，孙策驾崩后的第十年，周瑜也驾鹤西行。
海棠花年复一年的盛开，美丽依旧。独少了曾经那两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十年之后，九泉之下，周瑜看到了等在奈何桥边的孙策。孙策手上执着一朵海棠，带着周瑜熟悉的笑容，讲花递来。
他们踏着彼岸花，迎着朝阳，走向了未知的远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