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夜,谢怜再次换上了一身女子衣物,贺瑶破天荒换回了女相。
虽说谢怜穿女装似乎已是轻车熟路,但扮成孕妇却还是头一遭,对镜梳妆,没花半柱香,末了塞了个枕头到自己肚子里,再将从孕妇处取来的一缕头发藏在这枕头里,谢怜便躺在了床上,贺瑶躺到了另一边。平心静气,放缓呼吸,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怜悠悠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已经不是那富商小妾的屋子了,而是一间华丽的楼阁。
谢怜第一个反应,是摸芳心是否在他身侧,摸到之后,这才放心。芳心毕竟是一柄宝剑,与他紧紧绑在了一起。随后,他慢慢坐起身来,忽得手底黏黏糊糊的,举起一看,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而床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极为骇人,还未干涸,染得他半边身子也红彤彤的,触目惊心。
谢怜见怪不怪,下了床,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身上掉下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那个枕头,赶紧捡起来重新塞进去。再走两步,肚子又掉了,谢怜只好一直双手端着它,四下观察。
自幼长于皇宫,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于美与不美,谢怜自有一套见解。这座小楼,在他看来,虽然华丽,却满是脂粉之气,要他猜,觉得像是一间酒楼,或是寻欢作乐之处。而且,比起今日建筑的盛行之风,这风格实在有些古老了,倒像是几百年前的屋子,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
走了一圈,空无一人,谢怜又回到了他最先躺的那间屋子。
这是一间女子的卧室,设有梳妆台,柜子可以打开,里面放着一些小儿的衣物,以及娃娃、拨浪鼓等玩具。谢怜一一检查,发现都是崭新的,看得出来此间女主人很爱惜这些物件。也就是说,对于“孩子”,这个女人是满心爱怜的。
又翻了翻,谢怜忽然一惊,那小儿的衣物中,还夹着一个护身符和一张画像。而这护身符,竟然是他的护身符!而那画像上,赫然画的是南渡!
万分诧异,谢怜少不得要再三确认。没错,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护身符,画像上画的的确是宁悯。而且,这护身符不是现在他自己上山采香草、自己编织、自己画符、自己买红线系起来的这种简单的护身符,而是八百年前,仙乐太子最风光时,全国流通几乎人手一只的那种护身符,用料和花纹都极其精致,来自何处,是否开光,也是一清二楚。
难不成这屋子的女主人,还曾经是他的信徒?
画像上的南渡栩栩如生,和现在略成熟稳重的瑶光元君略有不同,画像画的正是几百年前,刚刚及笄时的南渡。
正在此时,一片死寂里,谢怜忽然听到了一串咯咯咭咭的笑声。
那是小儿的笑声,十分突兀,空旷四散,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谢怜不动声色,心中却在琢磨:这声音有些耳熟,竟是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究竟是在哪里?
蓦地,他脑中响起一串童稚的幼儿之声:“新嫁娘。新嫁娘,红花轿上新嫁娘。
“泪汪汪,过山岗,盖头下莫把笑扬……”
与君山,花轿上,他当时听到的那个童灵的声音!
谢怜猛然惊醒之时,那童灵的笑声也戛然而止。贺瑶也醒了过来,他们倏然转身,不见任何踪影。
那童灵不笑了,道:“娘。”
这一声“娘”,近在咫尺,却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谢怜一语不发,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沉默许久,那个幼儿的声音又道:“娘。抱抱我。”
这一回,谢怜终于发现了——那声音,是从他肚子里发出来的!
谢怜双手原本一直端着假肚子,此时才惊觉,不知何时,手中端着的枕头竟是变得沉甸甸的了。他一掌拍下,“啪”的一声,衣服里滚出了一团东西,隐约见似乎是个惨白惨白的小孩,从口中呸的吐出几团东西,滚进黑暗里,瞬间消失。谢怜抢上去一看,它吐出的东西是几团棉絮和一缕黑发。想来,是他的障眼法起了效,这小鬼本想像吃掉上一个孕妇的孩子那般吃掉谢怜的“孩子”,却吃掉了谢怜放在腹前的棉花替身。紧接着,谢怜又听那东西凄厉地喊了一声:“娘!”
过了一阵,谢怜忽觉足下一阵刺痛,竟是踩到了什么尖锐至极的东西,微微一顿。
那童灵见他中招,仿佛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奸笑。这声音虽然稚嫩,却根本不该是个小孩儿发出的,反而像是个恶毒的成年人,反差极大,令人毛骨悚然。谁知,谢怜却是面不改色,一步不停,反手又是一剑捅去。再次刺中!
那童灵“嗷”的一声,吃了个大苦头,远远躲开。谢怜这才低头看了一眼靴底,原来是踩到了一根倒着竖立的小尖针。那针小小一根,扎得极深,谢怜本想把它先挑出来,然而那童灵吃瘪后蹿出,谢怜怕它趁机逃走残害他人,就踩着那根针追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便感觉不到疼痛了,疾步如飞。在小楼里找了一圈也没见到那童灵,谢怜正心中纳闷:“难道是给我打怕了?”正在此时,不远处的一扇窗子无风自开。
谢怜和贺瑶立即奔去,上前一看,却是愣住了。只见窗外没有街道,没有山景,没有行人,只有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潭。
这片深潭的对面,有一座屋子,屋子里坐着两个小孩儿,正是郎萤和谷子,正围着一张桌子扒饭。然而,他们浑然不觉的是,在他们上方,还盘旋着一团浓郁的黑雾,正发出咯咯咭咭的嬉笑声,脆生生地喊道:“娘!娘!”
谢怜一颗心猛地一提,双手放在窗棂上,下意识要出声警示,却想起不可开口,强行收声。
这时,谷子没精打采的,打了个呵欠,那团黑烟忽的聚拢,似乎就要从他口中溜进去了。
小孩子身体的那一层防御是很弱的,即便是不得到许可,说不定这东西也能侵占进去,没时间给谢怜再慢慢思索慢慢游水了,当机立断,谢怜喝道:“闭嘴!跑!厨神大人帮帮忙!”
话一出口,郎萤和谷子果然惊醒,吓得双双闭嘴,一跃而起,贺瑶一迈,跳到了吗对面,抱着两个孩子跑开。那童灵则倏地消失不见,而下一刻,一团黑烟便在谢怜面前爆炸开来!
虽然谢怜喝完便住了口,但已感觉到一股冷气往口里灌去,黑烟入腹,五脏六腑仿佛都要在瞬息之间被冻住。他咬紧牙关,迅速拆了几枚护身符,取出里面的香草和符纸用力嚼碎,咽了下去。不一会儿,喉咙一痒,这团黑烟又猛地被他吐了出来!
谢怜一袖掩口,咳嗽不止,呛出了泪花,飞速思考应对之策。那一团黑烟被他吐出后依旧笼罩着他上半身纠缠不休,于是,谢怜手在窗棂上一按,纵身一跃,跳进了窗外湖水之中。
“咚”的一声,谢怜深深扎入湖中。他屏了气,盘了双足,抱起双手,作冥想姿势,让身体在冰冷的湖水里缓缓下沉。心跳平复后,他抬头望去,隐约能看到那黑雾盘旋在上方,锁住了整个水面。只要他一出水,必然要猛吸一口气,而只要他吸了这口气,必定会把那童灵整个吸进肚子里去。若是一个男人好端端的大了肚子,这可一点儿都不好看。
不过,跳下水只是为了寻求一段可以思考的空闲,不一会儿,谢怜便想出了对付它的法子,心想:“吞它进去又如何,我再把芳心也吞进去就行了。”
乌黑缭绕的发丝弥漫了他整个视线,水花和气泡咕咚咕咚密集起来,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谢怜眨了眨眼,奋力拨开那缠绵的千丝万缕和水晶般的泡泡,便感觉到了一双有力的手。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
下一刻,一个冰凉柔软的事物堵住了他的双唇。猝然间,谢怜双眼大睁。他完全没来得及防备,就落到这么个境地了,一时手忙脚乱,猛地要推开对方,却呛了几大口水,“咕噜咕噜”水晶珠子般的水泡一串一串从他口中冒出。这在水下可是大忌。于是,对方将他的腰搂得更紧,二人身体贴得更近,谢怜那只乱推的手被牢牢压折在自己胸前,动弹不得,双唇也被牢牢封住,吻得更深,一阵柔和冰冷的气流缓缓渡过来。茫然无措、逆来顺受中,谢怜看清了这人的眉眼。是花城。
发现是花城的一刹那,他便停止了挣扎,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许多杂乱无章的零碎念头,比如:原来是花城,难怪这么冰冷。鬼是不用呼吸的,居然也可以渡气给他。可是鬼难道不会沉下水去吗?
正在此时,花城忽然睁开了眼。
与那只近在咫尺的黑眼睛对视的瞬间,谢怜又僵硬了,一下子挣扎起来,扑腾扑腾,像一只笨拙到不幸溺水的鸭子。这点扑腾却被花城轻而易举化解,他搂着谢怜的腰,迅速向上浮去。不久之后,二人猛地破水而出!
水底是冰冷的,空气也是森冷的,然而,此刻的谢怜,浑身都是滚烫的。一浮出水面,他就想别开头,但那虎视眈眈的黑烟依旧笼罩在水面上,一见有人出来,立即锁了过去。谢怜刚扭过一点头,又被花城一手扣着后脑扳了回去,四唇还没分离片刻,这便又紧紧相贴。谢怜被吻得唇瓣又痛又麻,几乎要失去知觉,若是别人,他早一剑捅过去了,可偏偏这人是花城,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被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时,越过花城的脸,他看到二人身边,万千银蝶破水而出!
带着一阵尖锐的呼啸,那蝶雨如密集的钢弹一般从水面下射出,蝶翼反射着冷冷的刀锋般的光芒,瞬间削得那童灵尖叫连连,黑烟溃散,四下逃窜。然而,蝶阵铺天盖地,将它锁在中央,横冲直撞也冲不破。而花城眼睛都没抬一下,搂着谢怜再次潜入水中,过了一阵,二人唇瓣终于分开了。
一分开,谢怜又吐出了一大串泡泡,而花城则腾出一只手,丢出了一枚骰子。那骰子在水中居然也能转得飞快,旋出一道激烈的水流,最后定住。须臾,二人再次浮出水面。
这一次,不远处就是岸,花城才带着谢怜游了过去。这岸也不知是哪里的岸,有灯火和人声,似近似远。身后水面,蝶阵挟着那一团黑烟冲天而起,朝那灯火隐隐处飞去,只留下那童灵一路凄厉的长呼:“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