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清风阵阵,耳边鸦雀声伴着剑鸣,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境。
穆清像往常一样,坐在月桂树上,看着宫尚角最后收起剑的动作,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说了。
纵他也不舍,纵阿角会失落,但这是他必须去做的。
“阿角,我自明日起便会开始闭关修炼,之后,恐有一段时间,我无法出来找你”
既然决定了要做靠山,那我便要做最强大的那一个。
纵使时间有限,穆清也希望,在他于这个世界停留的这段日子,尽他可能护着阿角。穆清想要的其实很少,他只是,想守护那颗赤子之心,让它干干净净的,自由自在的…
他低头,望向树下那道稚嫩但已有苍木之姿的身影。
“那阿月,你出关之后记得来找我”
小少年笑着的脸一瞬落下,他愣了愣 ,眼神带了失落。
“好”,穆清点头,应道。
“我会想你的,阿月…哥哥…”,宫尚角说着说着,低下了头,穆清恍惚间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字眼。
“阿角…你知道了?”
看着宫尚角低垂的侧脸,他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生辰那天就知晓了,只是我一时还没有习惯过来”,宫尚角小声嘟囔。
穆清坐在月桂上,看着宫尚角别扭的小动作,浅浅的口型,纵使听不清宫尚角具体讲了什么,也能将大概意思猜个七七八八。
“阿角,不管我是谁,我始终是阿月,是你的朋友”,穆清跃至树下,看着宫尚角的眼睛,放慢语速,“我与你有着血缘不假,但我们是兄弟,更是朋友”。
“你可明白,阿角?”
“我明白了”,宫尚角看着穆清,先前的失落一扫而空。他蓦然笑起来,眉眼生动,对上穆清的眼神,眼里像装了天上璀璨的星星,又透又亮,“阿月,阿月”。
“我在”,浅浅的眉眼轻动,弯成一道弧线,月光下,穆清缓缓应声。
…………
该交代的东西,该见的人,穆清都交代好了。
夜色漫漫,穆清自迷雾中走出,进了一处山洞。
天然的洞穴,行过百步,空气中仍散着潮湿的气味,昏暗的视线压得人透不过气。再进一步,却转瞬间,万般为空,天地间之大,只那一潭水,一棵树。
秋风萧瑟,才是初秋,寒谭边的月桂大半叶子落了个精光。明明还未入冬,枝头便已结了一层霜。放眼望去,四周空无一人,日月轮转,唯星辰,寒霜,树影做伴。
寒潭上,穆清寻得一处,坐了下来,一瞬入定。
若想要快速增长实力,苦修是最好的途径。这一点,雪重子讲得一点错都没有。
所谓苦修,即断绝与外界的往来,专注于自我修炼。
只有隔绝外界的声音,才能更好地认识自我,从而磨练出强大的心智。也只有坚持不懈进行自我修炼,才能让自己的修为不断提高。
一个人,只有当心智与高超内力修为皆匹配时,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高手。
苦修之苦,在于身受严寒之苦,在于心受孤寂之苦。然而苦修虽苦,实力却可以一日千里,扶摇直上。
“臭小子,去寒潭苦修了?”
“是的,阿月拿了开门的令牌,这会怕是已经进去了”
“去了也好,这样,三月之后的试炼,他还能多一些通过的把握”
“要知道,过者,十之有一”,雪重子想着那试炼的凶险,缓缓叹了口气。
“但愿臭小子是那个例外吧”
“师父,这试炼这么危险, 那阿月他岂不是凶多吉少了”,雪公子担忧道。
雪重子看向窗外,雪花如鹅毛般轻轻落下,不知白了谁的发,“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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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寒潭中央
一道裂痕在人行冰雕上蔓延开来,接着一阵隆隆声,冰裂开了,里面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走吧,小系统”,穆清挑着眉,脑袋后面绑着的高马尾一晃一晃的,“我们一起去会会后山的试炼”。
寒潭周围空无一物,唯有一处例外,那就是月桂,穆清怎么也想不到那试炼室竟然就藏在月桂树下,若不是雪重子告诉他,他也没有办法发现这么隐蔽的位置。
试炼室的机关其实就是月桂树其中一片被人做了手脚的叶子,想要辨认它,说难倒也不是很难,只是需要一点耐心。
穆清盯着满树的叶子,视线停留在一片微黄的叶子上,“找到了”。
明明是向阳的好位置,叶子却是微黄的颜色,“这只能说明…”。
“果然”
穆清动了动叶子,地面一个黑漆漆的口缓缓打开。
一道身影跳下,吱呀几声,打开的机关又重新合上。
“咳咳咳,差点就出不来了”
月儿浮上云端,一片平静中,地面陡然振动起来,好一会才停下来。树下机关猛地打开,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搭在了沿边的石板上。
好不容易才从里面闯了出来,穆清撑着一口气落到离机关几步之外的空地上,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想过难,没想过这么难,竟差点在里面送了命”,穆清望着天,虚弱道。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还未包扎,有些还在渗血,一身月白被染得血迹斑斑。穆清却蓦然笑出了声,“呵,呵呵,咳咳咳”。
“宿主,你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小系统不解。
“为什么不笑,我自由了”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任我游”
璀璨的星夜倒影在浅紫的眸中,莹莹发着光,亮得惊人。
“宿主,你去哪?”
穆清用剑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寒潭,“去见还在等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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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雪宫,
“臭小子,你终于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我还以为你要住在里面了”,雪重子打量下方跪着的人儿,暗暗松了口气,扭头打趣道。
“师父,寒潭的试炼,徒儿已经通过了。此次,特来向您辞行”
“如此,便走吧”
堂上落下重重一响,穆清磕头,拜别,“多谢师父的养育之恩,往后请多保重”。
“去吧”,雪重子看着穆清,眉眼柔和,他挥手示意。
“不好了”,“不好了”,穆清正起身时,雪公子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手里攒着纸条,他看着穆清,“阿月”,颤抖着将纸条递到了穆清面前,“你娘,她逝世了”。
一阵响雷在穆清耳边炸开, 那一瞬间,仿佛全身都被电麻了,他愣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不是说要等他回去的吗,怎么会
看着好友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话还未出,雪公子便先落了泪。
他是知道阿月有多盼望一家团圆的日子,这是阿月这十年间的支撑啊,可是如今 ,怎么会这样。
雪公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穆清,又忍不住哽咽“说是,生你弟弟时难产,没熬过去”。
呼呼的风声在穆清耳边不断响起,身上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可这一切,穆清都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只想快点,再快点。
没有琴瑟和鸣,没有桃花夭夭,没有欢声笑语,墨色的宫门紧闭,远远望去,整个徵宫像被套上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的网,让穆清的心也跟着缩成了一团。
等不及门开,穆清径直翻了进去,漆黑的大殿中,唯有一处亮着灯火,一口巨大的棺材屹立在那,像是在等着谁。
“对不起,母亲,我回来晚了”
穆清想过等着这句话的,会是一句“没关系”,一个温柔的抚摸,又或是一声情难自控的低泣,却唯独没想到,会是一个冷冰冰的牌位。
前世平淡短暂,无亲无故,即便如此,穆清也不曾有过遗憾,更别说懊悔。对于这类情绪他感受不深。
却不料第一次感受到,是这般的强烈。
灵堂前,三叩首,一声响过一声,一滴清泪自眼 眶落下,滚落在地。
如今,他晓得了,子欲养而亲不待。
“嘶啦”,穆清从身上撕下一条白色,绑在手上,跪在堂前为母亲守灵,就这样一动不动跪了许久。
天渐渐黑了,堂上的烛光也暗淡了些,四周也静悄悄的。许是以为这殿中无人,两个添火婢子的窃窃私语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本来是大好的日子,却发生这样的事。夫人产子逝世,宫主伤心过度直接闭了生死关。堂堂四宫之一的徵宫,如今大门紧闭,来祭拜的人也怕触了宫主的伤心事,都是简单祭拜过后,便匆匆离开了”
“如今这徵宫一股死气沉沉,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
“还有这小公子一出生便害得母亲殒命,怕不是天煞孤星,专门来克人的”
“你快别说了”,见好姐妹话越说越吓人,挑起话匣子的婢女急了,连忙打断。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还不让说实话了”,她看着婢女一脸不满。
“你再说一遍!”
一把长剑猛地架上了脖子,两人的争执戛然而止,她们讶然地看向来人,在一瞬后又反应过来,慌忙下跪。
“公子饶命,婢子们再也不敢了”
先挑起话的婢女一眼认出了那块血红色玉佩,她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颤声道,“…月公子”。
“噢,你认得我?”,穆清转头看向一旁最先出声的人,问道。
“你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我师从后山,学的可不是什么仁慈之法”
“月公子饶命,月公子饶命”,脖子旁的剑缓缓上移,哐当一声,婢子头上的簪子被碎成了两段。
“自己去刑堂领罚,没有下一次”
“倘若再让我听到这些话,你们的下场,犹如此簪”
“这是怎么了…”
“你是…少主?!
背后议论主子这可是死罪,更何况还被当场抓住了,婢子们本以为死到临头了,却没想到还有活路可走,当即对着穆青拼命磕头。
“谢少主…不杀之恩”。
生怕迟了,又起杀心。
许嬷嬷抱着小公子,本想带着小公子来送夫人最后一程,让她们母子俩再相处会,也让夫人走得安心些。可刚一踏进夫人的灵堂,就看见两个婢子哭哭啼啼,跪在地上求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还将怀里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小公子也给吵醒了。
许嬷嬷一边哄着小公子,一边转头打量婢子跟前的人,人老了本就容易看不清,再加上灵堂里光线昏暗,许嬷嬷愣是瞧了许久,也没看出来人的身份。
在许嬷嬷打量穆青的同时,穆青也在看这个突然闯进来的老妇人,她手上抱着的婴儿更是引起了穆青的注意。
她是母亲身边的人,而且是极为信任的人,穆青眼底闪着暗色。
少年眸子里浅紫的光引起了徐嬷嬷的注意,她看向少年的腰间,一块血红色的玉佩正静静立着。
老妇人的眼角顿时冒出了泪花,她激动得抓住了穆青的手,“少主啊,你终于…终于回来了,夫人一直在等你…”
“可惜…”,许嬷嬷拂去眼角的泪花,看着夫人的牌位,苦涩笑了笑。
“少主,这两个婢子胆敢对您不敬”,许嬷嬷眼神发狠,“老奴这就收拾了她们”。
能够呆在母亲身边十多年,少不得帮母亲打理,必定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这一点穆青早就料到了。
“不必了,她们的处置,我已有决断”
穆青盯着老妇人,想看看她作何反应,看看到底是真认我这个少主,还是装模作样,阳奉阴违。
“是,少主”
很好,穆青勾起嘴角,对许嬷嬷的反应感到满意。
“将宫里所有下人叫到这来,我有话要吩咐”,穆青接过老妇人手里的婴儿,看着牌位沉声道。
“是”,没有半点迟疑,许嬷嬷径直走了出去。
婴儿躺在穆青怀里软软的触感,让穆青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些。
“母亲,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您安心”
穆青看着怀里到处乱动的小婴儿,低落的情绪高涨了些,点头笑道,“是个活泼的”。
身后一阵脚步传来,许嬷嬷走了进来,“少主,殿外,人已经到齐了”
“走吧”
“等等,母亲可给弟弟,取了名字?”
“取了,夫人…走之前,为小公子留了字”,许嬷嬷神情恭敬,她看着穆青,郑重道,“表字为远,名为远徵”。
“夫人说,她希望小公子能够远离灾痛,一生平安喜乐”
“好”
穆青看着堂上的牌位,忽然间开口。
这一声,应的有些莫名,也不知在应谁,在应些什么,许嬷嬷也有些糊涂了,她朝着穆青投来疑惑的眼神。
应着谁,应什么,恐怕也只有穆青知道了,但他并不打算解释。
[…母亲,我会完成你的遗愿,让远徵远离灾痛,平安喜乐地成长]。
他默默看着牌位,几息后,缓缓走了出去。
殿门外,徵宫的下人,乌泱泱站成了一排,三两私语。
“少主”,众人唤道。
“这就是少主?”“少主为何才回来?”“少主,终于回来了”
“安静”
许嬷嬷一出声,全场肃静,连呼吸都低了下来,无一例外,这些下人都见识过许嬷嬷的厉害。
“近来,我听闻徵宫中风言四起,一些人在背后议论主子,诋毁小公子的出生”
穆青将远徵留在许嬷嬷那,背手进了下人之中,他眼神掠过,下人们的姿态又低了些。
“若此等言论再起,为者下场有如此石”
随着他剑指之处,殿门外,一座两人高的石狮碎成了齑粉。
“小公子字远,名远徵,以后你们称他为远徵公子。母亲希望他,远离灾痛,平安喜乐。我亦如此”
穆青缓缓收回剑,“若诸位用心待他,我月徵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望诸位能助我,打理徵宫,抚养幼弟,月徵,在此谢过”
谁都没想到,堂堂徵宫少主,多么尊贵的人,竟会低下头来,对着一众下人,抱拳求助。
仿佛他们不是卑贱如草芥的奴役,而是能够并肩作战的同伴。
这其中蕴含的情感,让在场的人暗暗心惊,骨子里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
他们看着穆青,灰白麻木的眼神蓦然明亮,没有言明,却默契十足地,纷纷抱拳回礼。
“但凭少主吩咐”
这一夜,徵宫里,人心沸腾,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