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双手把我拽起,它把一根冰冷的硬物塞入我的嘴里,按压住我的下颚,然后拔出了它,上面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三十八点五摄氏度。
那时我正在被窝里,头顶上是冰雹贴。
它说我额头烫得吓人,说看见我的时候我还坐在阳台的窗边,大雨倾盆;房间里都湿透了,地板上积着水。它狠狠的骂我,骂我脑子实在有点问题。我往床下探头,浑浊的污液下好像真的深不见底。
它走了,只留下我在房间里。
既然已经病了,那就安心地躺在床上休息吧。窗户被关上后世界都安静了,听不到淅淅沥沥的雨点,只有忽隐忽现的窗外风拍打玻璃的闷声;房间里的水也静得像死潭,一样缄默、一样肮脏。
我闭上眼后再也睡不着了。既是不是不习惯没有轻微的噪音,也是因为脑海里都是和她谈的大海。实在是太久了,一想到住在海边的人却从未见过所居之城的大海就觉得万分懊恼。
为什么呢?是太忙了吗?还是把美好的事物丢弃得太远、太久了呢?不对,这会是我的借口吗?我到底是忘了海,还是不愿意再想去见到海呢?我到底缺少了勇气还是缺少了心?我犯了大错误了,我在重复思考一个问题;理性支配着我,而面对来自内心的精神挣扎,理性是不真实的。我感到额头真的如锻铁出炉般滚烫,红得发光,一种痛楚蔓延了全身上下,我就像被压在了床上,起不来了。
......
窗外有了丝微弱的红光,我知道,那是黎明,可我现在不想看,也没办法看了——我现在只想去看海。
我用一根藏在枕头下的铅笔指向了黎明,那里是东边,是大海的方向。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里离海岸有多远,我不知道路上有什么建筑和封锁地,我也不知道当面临大海时能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美,可我知道,大海就在东方,而我一定要去看海,要在黄昏前赶到海边。
我跳下床栽倒在水里,湿透的衣服是启程的旗帜,夺门而出的坚定是希望的光辉。
我清楚公交车和地铁只会把我在曲折的道路上引入水泥森林的深处,我知道出租车与网约车不愿相信一个发烧的高中生与他发瘪的钱包,因此,我就步行了,铅笔指向哪里就往哪里去。
日出时的上海郊野美得让我惊叹。灰色的乌云微微染上初日的暗红,平静的湖面映照着稀疏的几辆来往的车影,还是若隐若现;没有鸣笛声,微弱的引擎轰鸣从远方奔来,又一去不复返;大雨滂沱,击打在衣服上只有清脆的响声而不见被沾湿的深色;修得极不平整的柏油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红绿灯的晕影投射其中,上面不断浮现的如雪花噪点的扩散而开的水珠,还有因为散光而看见的三彩的霓虹灯......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探索感,我在去往我的终点的路上看到了平常三点一线的路上从未有过的景色,多么流连忘返。
太阳渐渐升起,渐小的雨点与散去的灰红的云朵和美一同离去了。这时,一条河挡在了我的面前,对岸是空无一人的商业区,可是我从未到过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我还是没怎么犹豫地,跳进了河里,向对岸扑腾着。可是显然流水的速度比我的心更急切,翻腾的浪花与嘴边大大小小的气泡掩盖着河面外的一切,可我仍奋力挣扎着;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渡一条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但我就正在这么做;流水卷走的石沙击打着我的膝盖与眼睛,水流用着无法抵抗的蛮力将我推离了路线,合上了我的眼皮。
恍惚地,我看见那个女生把我从水中捞了出来。
“怎么看海跳到河里去了?”她着急,又哭又笑地问。
我猛烈地咳嗽着。
“河的对岸是海啊!......不对,但至少过了河,对岸的远方才有大海啊!”我朝着天空大声地喊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脸上都有点泪滴。我转头去看她,她正看着我,那个对视又让我们都觉得好玩了。我们又都笑了。
于是她朝我摇摇手,捂着脸道别了。
我也该爬起来了。也算不上出乎意料,这回床边的它们还有了几个陌生人。它们说了几句话,告诉我,它们发现我的时候我的精神有多么恍惚,说我已经在床上躺了整个周六,指责了几句我为自己的生命不负责的话,又叮嘱我离水远些就走了。而那时我也听到,那条河流将我从五千米远的地方带回了起点。
不管发生了什么,今天已经是周日了,作业一笔未动,病还在,晚上还得回宿舍,明天又要从早上忙到十八点。
但这次我没有什么虚度光阴的羞愧,我觉得昨天我活了一个饱满的日子,那些风景在被踏烂的土地上从未有过、从未存在过——但我终究是没看到海。
太阳落山了,而晚霞看的次数已经够多了。靠在宿舍楼的窗旁,我注视着这块笼罩在上海的无边幕布——它变化无常、色彩缤纷;它在早晨无情地用淡蓝与白刺破我的一个个梦,它在我走在瓷砖的路上戏弄我般地灰脸落泪,它在一日将尽时又虚伪奉承地为我供上黄昏那凄美而短暂的一段时间,到了该收场的时候,它又毫不犹豫地在死寂与纸笔间为世界蒙上了黑布,如此以往,循环无尽。
我在入睡前特意叮嘱自己,今晚别做梦。我不想让她失望,最好在离海岸有所进展的时候再和她相见。
躺尸在上铺,我的头隐隐作痛,不久后变成了火辣辣的灼烧感。一摸头顶,是因为没贴冰雹贴。不巧的,我既没带退热的东西,又没带半片感冒药。可我到底其实没有身体上的不适,还在黑暗中萌生了一种大胆的想法——不去学校,就一天!用一天去看海!我清楚这个周末不行,下个周末也一定不行;太多目标与梦想就是在对时机的等待与耐心中如陨落的繁星悉数坠落的;但现在又升起了一颗,它还挂在深空,它必须继续闪光,它绝不能落下!
凭着月光,我看见窗外高楼林立间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熄灭。时候不早了,现在就得走!
我跳下床铺,披上了校服的风衣,往门外跑。
我找了一处没有铁丝网的大门,搬了几个被随地丢弃的纸箱,就轻易地翻了出去,往街道上跑。
学校在市中心,而离这不远的就是黄浦江;顺着江走,便一定能走到海边。我是这么想的,便往外滩那里走。
上海的夜生活应该是出名的。越靠近江岸,霓虹的炫彩与千般衣着的行人就越加密集。看不尽的高颜值的男女在身边穿梭。我想,要不是现在自己困,否则得被面前的事物弄得自卑得蒙上脸、抬不起头了。天空的大半都被更复杂的色彩涂鸦,随着颜色慢慢褪去,身后的风穿过我的身体,吹向了江岸。码头,万国建筑,这些都与我的目的地没有关系;看了眼方向,我就顺着江水下流的方向,向东奔跑。
气息吞吐得越加重,步伐就越加迅疾,额头就越加烫。黎明在逼近,大海也以从未所有的最快的速度向我奔来......
一刹那,刺眼的赤红色在天际线显现——我,摔倒在了江岸的石砖路上。
“你咋跑到这里来了?”
黑暗中那抹赤红色如来若至。
“我在江边找到你了,你都发烧过热到昏倒了!”
那是长廊上一盏接一盏的红色的灯。
“我原本还等在你宿舍的窗边呢,这下是换了个更开阔的地方相见啦?”
渐渐地,白炽灯的亮光盖过了一切黯淡的晕影。
“醒了?”她拍拍我的头,我躺在床上——这次应该是医院的病床了。
“嗯。”我摸一摸额头,上面什么感觉也没有。
“医生说你不是感冒,好像是得了什么病毒,可能比感冒更严重些,他们都说那是传染病,都不愿意接近你了......”
“所以,看来我也不会在疼了,也不用贴止痛药了对吧?”我抬头望向她。
灯光打在了她的半边身体上,一种释然的笑出现在我的脸上。
那是一种很陌生、很爽快的轻松感,没有头重脚轻,没有焦头烂额,我好像清楚地看到了海边,好像马上可以吹到那已离去太久的海风。
“现在是几点?”我看着她的眼睛。
“四点。”她似笑似忧地歪头回应我。
“我们走。”我跳下了床,拉着她的手,跑出了病房。
风吹在我们的脸上,一如既往。
我都不需要看指南针,那已披上橙黄的长裙的夕阳的对面就是前进的方向。我们跑,飞奔在黄昏的江边,直到城市远去,直到临近水泥森林的出口,直到看见宽阔的淤泥海岸。
“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大海!”
淡棕的泥土,蔚蓝中夹杂着夜霞与灯火的水波阵阵荡来,昏黄的夕照下,海面如此空旷,风平浪静。
我拉着她的手,“走吧,去空旷的地方,再看看这座城市。”
她笑得那么真实。那时我们的脸上都有泪痕。
“我们走。”
跑吧,跑吧,拖着影子奔入大海,残破的落日将它温暖的身躯毫不遮掩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没有荧幕的反光,没有阴雨的遮蔽,那坠落的夕阳在沉入参差的高楼的森林前点燃了一把最红的火焰,它烧尽了晚霞的天空,烧毁了整座森林,烧死了一切林荫下的灵魂;我们就躺在蔚蓝,渐橙赤,渐火红的大海,色彩被水波搅浑了,就只剩下交织的灰与白,那是我与她最喜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