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吗?外面的灯火都灭完了。你看,那是太阳!”
“今天真是黑,为什么没有光呢?——哦,太阳好红、好红!”
我看见雾灰色的天空中几缕昏红缝补在高低错落的黑色轮廓上,一只赤红的头颅在微微抬起;被反光的过分白暂的月亮仍在上空挂着,就要被黎明烧焦了。
我知道。”我要去救那个月亮。“
“啊?“
我跳出窗外的那一刻,无际的黑暗和滚烫的炽焰在瞳孔中无限地放大着。
然后我摔到了地板上。窗帘被人拉开,外边很亮,天空是蓝色的。
我已有太多次想看黎明,至少今天在梦里圆梦了,即使现在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幅恍惚的画;这不怪我,我的记忆力不差,能做梦来做点高兴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精神安慰。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还是忘不掉那个景象,眼前的一切对比起来就只能算是单调的色块与线条,灰色的画布被蓝颜料泼满了;街边矗立着高低错落、有老有新的建筑,墙面上是还没亮灯的各色的灯牌,本身色彩单调,黯淡的炫彩再有远方四方玻璃的大厦反光,乱了我的眼;太阳就显得只是亮,只有四处反射的光和热,它的炽红一点也看不到。
每次走在这条路上,看见市中心的景象,我都很好奇网上外省市的人们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态度从何而来:有的人眼里整座上海都像这里,高楼林立、灯火绚烂、繁荣奢华,把上海和首都并列在一起看,但毕竟我没去过首都,不知道也不在乎哪里又是什么景况,只是对那些人只愿意看繁荣的东西感到厌烦;有的人没有身处其中反倒恨透了这里,这座城里的人只要脖子向右扭扭便被扣了帽子,说了几句不喜欢大红色的新照片,说就像黎明的太阳,红得失真、热得太烫,便是有点色盲的嫌疑。
我觉得与我走在同一条路上的,跟我穿着不同衣服的人大概都会在颅内大谈思想,手上就插着口袋,毕竟要赶的路很长,天气又太冷了。
上海的冬天确实是刺骨的冷,但下雪终究是罕见的;现在窗外就在下。而那雪花显然比黑板上掉落的粉笔灰洁白得多。
教室外的店铺都开张了,咖啡馆、便利店,几座挂着不认识的英文单词的招牌的店面,还有大门敞开的几座办公楼。雪花因为车辆行驶而过的灰尘难以堆积,但我很知足,暖黄色的灯火与雪花也能把沥青的路面和低饱和的房屋的油漆变得足够温馨。
隐隐约约地,我看见一个女生坐过来,我看见她的脸,就好像那个与我看黎明的梦里的人一样,歪头凝视着我,一句话也不讲。
我被吓了一跳,从课桌上爬起时才发现已经睡了半个早自修了。反正剩下的天书我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我就开始努力回忆那个能在我的梦里出现两次的人是什么模样。
不错,身形确实与看日出的那个女生一样,看我却是又像笑又像忧的眼神,这与过去的一些人相仿,而这使我十分困扰:梦是精神的止痛药,但也是致幻剂,人在梦醒后对着那个世界里本是熟悉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了;梦里的人也和你记忆里的某些人一样,他们好像所有漂亮的回忆的载体,无需在意他们到底是存在或否,能在每天夜里与她说上几句话能高兴一点就足够了;也有人能做到复述自己的梦,当然,在我看来他的描述中应该一般都是假的——不要在意真假,出现在梦里就足以证明那些东西值得想起,现在记忆更深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总之,我毫不抗拒一位从未见过面却好像万分熟悉的朋友能在黑暗中和我说几句话。
时针从不停息地转动着,有些矛盾与释然就在没有回答的寂静中隐蔽,等待着下一个朦胧的白夜再次浮现在梦中人的世界里。
放学,离校的路上下起了雨。雨不算大,有时候会短暂停留在视线中,滴滴晶莹,与坑洼的人行道上的积水把来往不绝、忽明忽暗的车灯的黄光撒得遍地都是。我在周日回宿舍的时候嫌麻烦没带雨伞,所以现在只好淋着雨去地铁站坐回家了。
盘旋在地底的十几条钢铁长蛇连接的是这座城市截然不同的两面;我的生活就是个例子:家在航头的郊区,学校却在市中心;一面万里平川,一面水泥丛林。待离开地铁站,看见脱去了一层大衣的夕阳红着脸、披着日落的霞衣远去,我身上淋湿的衣服也能有了温暖的光。
啊,我在家门口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大抵是淋了雨的缘故——不要紧,暖暖身子就行了。我去冰箱里拿了一瓶便宜点的配制酒,桃子味的,十三点五度,温暖又满足,也不会太浓烈。我走到阳台,把窗户全部打开,坐在凳子上;雨下得越来越大,寒风夹着雨点,扑打在我的脸上,像是到了暮春,低调的凉爽,还供我在土与雪、雨与沙的怀抱中作乐。再来一口,这酒确实很舒服。
可惜的是黄昏没有一次能让我赏得尽兴,毕竟那只是块幕布,当你我在剧场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台下观众的目光足够紧迫到让我们难以回头,即使背后的夕照的美胜过了身边的一切;现在残阳就在我的面前,那庞大的身躯都潜在宽宽的河面下,探出小半个脑袋,在波光粼粼、闪烁无常的水花中显得如此真切、伸手便能抚摸。把手伸向河的那边,我突然想起了深不见底却因神秘而美丽的大海。
记不得是小学还是初中,在寒假去厦门旅游的时候看过一次海。可能是鼓浪屿的浪花太小、太白、太亮,也可能是玩乐的心太大、太狭隘,我所记得的大海就只是望不到头的、蔚蓝的一片;可海岸上我所触及的一切那么清晰,爬满了藤壶的石头,细小得足够钻进鞋缝的沙子和碎石;海风吹打我的脸,没有雨点——我知道,人最先忘记的是记忆中所怀念之物的缺点,这份怀念抹去了太多不美好的东西,只留下后悔、追念,将不美好的一切都送给了当下,把美好的一切都还给了回忆,一个触不可及的地方,与在那里闪烁的一个个瞬间。
可是谁能反抗这种回忆呢?我承认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是好是坏;我理解我行为的动机却难以阻止,我对自己的回忆感到陌生,我对自己过往的思索感到陌生,好像曾经的自己都要成了陌生人;一种荒诞冲进了我的一番世界,我无法停止地思考。
“嘿!还活着吗?“
我猛然睁开眼睛,那个女生站在我的旁边,弯腰看着我,瘫坐在凳子上的样子。
“我刚刚在看夕阳,看雨。”我指着外边无尽的黑暗说道,至于太阳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太阳已经落下了。你的窗户还开着呢,这样吹寒风不怕感冒吗?“她憋不住地笑,就只能眯上眼睛听听我的情况。
“我在梦里看到以前的自己了。”我对她说。
“我看到几张大海的画,那是我画的,很美,美得太过分了。”
她睁眼了,眉毛抬起了一点,沉默了一会儿。
“我昨天凌晨时看着你跳下楼,黎明转瞬间就过去了,红与黑的世界被色彩包裹着。”她歪歪头。
“外面的颜色很刺眼,走在路上也没有那么热。”
“等黄昏,黄昏了一切就显得浪漫了。”我告诉她。
“今天的黄昏过去咯,你得等明天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
“我要去看海。”
“在哪里?上海?”
“上海。”
她盯着我的眼睛。
“那时候你打算在哪里看?——也没大关系,大海一直是美的。”
“我们在黄昏去看海;去躺在海水上看海。”
一种惊讶与喜悦在她的瞳孔里绽放。
“我们或许得躺在近海?远方会被渔船掠走的。”
“对,就在黄昏的近海。到那时候,蔚蓝的水中会是只有夕阳与灯光的空旷地。”
“好,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