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的平原，从未离开过的红雾抓着每一缕经过的风，轻轻流动。两匹骷髅马在这朦胧的红纱下奔驰，它们所过之处，烟尘四下飞扬，混杂红雾翻腾，好似淡化在水中的颜料，被人搅和在一起。
Naeus伏在马背上，随马的动作颠簸。不知不觉，他又想吐了。他以为是酒意未过，想深呼吸缓解一下，但事实证明这只会适得其反。
“啪”，马鞭划开空气，落在覆盖着皮革的马臀部。Entity 303驾马从侧面超过来。
“还好吗？”他关切地问。
Naeus摇摇头。
“我想尽快回去。”他强忍难受，继续看着前方。
“实在不行你就坐到我后面，骷髅马不会跑丢的。”Entity 303用拇指示意Naeus，自己身后仍能坐一个人。
Naeus谢绝了，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他现在满脑子只有回到府邸，越快越好。他凝视前方的红雾，全神贯注又游离不定。可能是病了。他心想。
想想别的吧，人在不舒服时思绪总会十分跳跃，分散注意力以减轻痛苦。想想曲子，《暮犬》，很老，能使他想起他曾以为家的三角洲，那条从村庄边流过的河，黄昏时夕阳的光总会平静地铺满它。《秋天的葬礼》，好哀凉的曲子，没有歌词，像极了葬礼上黑色的沉默，透出优雅的诡异。
《秋天的葬礼》，最近总听到呢。他想用口哨吹出来。曲声悠扬，回荡在红雾中，有起起落落的马蹄声作为节拍。平原变得肃穆。
可他还没开始吹。
无形的恐惧在那一刻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瞬间清醒，几乎尽自己所有力气死死拉扯缰绳。这当然疼，骷髅马扬起前蹄，上半身竖立起来，“咴——”一声嘶鸣，撕裂流动的雾，震彻平原。
“怎么了？”
差点撞在马屁股上的303，绕过半圈与Naeus的马并排站立。
Naeus，出于战斗的需要滑下马背，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看。”
Naeus示意他凝视的地方。
红雾垂落的远方，一道深黯的人影慢慢走来，口哨声越来越近，Naeus的心跳随之加快，他开始心慌，可他不敢动，就和野兽凝眸下动弹不得的猎物一般。
Herobrine，这是Herobrine的杀意。没有骤然的降临，也没有先前出现在脑中的怒吼，但这确确实实来自他，只是更加温和，更加不紧不慢。
Naeus无法承受这份缓慢叠加的压迫，他跪下，胃里越发翻江倒海，他吐了——不是胃液或血，是几乎成为粉末状的黑曜石。虽是固体，却也可以流动，并盛开出黑紫的鲜花。
他的瞳孔在恐惧中紧缩。他开始后悔“下马”这个决定了。别说战斗，他现在连站起来都不可能。
Entity 303扶着他，温暖的手掌覆在他脊背上。
“Naeus？”他低声呼唤，想叫醒Naeus模糊的意识。
即使同样感受到了这种恐怖的压迫感，303还是无从推测Naeus的状况。对他而言杀意确实会带来不适，但不至于这么严重。
Herobrine拖着镰刀接近，锋利的刀刃与粗糙不平的下界岩地面摩擦出足以刺痛耳膜的嗡鸣。
“走开。”
现在不是战斗的时候，至少对他们而言。303抬起一只手，烈焰霎时在Herobrine四周腾跃，把他围困在中心。
“Naeus……我们是先走还是……”
303可以清晰地感觉到Naeus的颤抖。他残存的血液正在变质，成为从他眼窝、鼻子、喉咙里渗出的黑曜石。
“……”
下界的风，以它粗犷的方式在平原上冲撞，吹散了Naeus本就模糊不清的话。
“什么？”303把脸凑近了Naeus，也短暂地让Herobrine脱离自己的视线——这在战场上是大忌。
“他是冲我来的……”
后半句Entity 303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他看见Herobrine已经站在离他们二三十步的地方，303不知道他是怎样从火焰的牢笼中脱身，也无暇去顾及。他抱起Naeus，把他扶到马背上。他听见Herobrine正在朝他们走过来。
“跑，回家，回家！”他一巴掌拍在骷髅马臀部那块经受过无数次抽打的皮革上，他告诉它带着Naeus回家，这样至少能保证Naeus的安全，也防止失去行动能力的Naeus成为他的顾虑。
Naeus惊讶地看着他。刀光在他身后流动，竟给他染上一丝生离死别般的悲壮。Naeus，等我回去。这句话没来得及对他说。战场上没有时间煽情。他马上亮出自己的武器，也是一把镰刀，回身向后砍去。
至少Naeus安全了。挡下刚才足以致命的攻击，Entity 303迅速后撤。“保持距离”，这是使自己在战斗中能冷静思考的重要前提。
“你们还真是如出一辙呢。”Herobrine用镰刀的长柄插向地面。303的反应使他回味起对下界王的猎杀。
呼吸，深呼吸。大量鼓入肺部的空气让Entity 303完全收回注意力，并全部倾注到这场较量中去。
Herobrine伸出食指，对着自己右耳上的黑水晶耳钉下令。水晶的材质和形状在一瞬间发生改变，它冉冉腾空，轻盈如雾，飘散如雾，紧接着黑雾凝结，聚合成一只猫咪的影子。
“追。”他发出命令。
猫影遵从它的主人，睁开骇人的白眸，箭一般穿过空气的缝隙。黑雾追随它，模糊了它的身影。
把水晶重塑成“影魑”吗？Entity 303握紧镰刀，随时准备着防守和还击。猫影速度极快，下一刻便已近在咫尺。他奋力挥刀斩下，刀锋穿过它的身体，却只是阻止了一缕黑色的薄雾。猫影继续前行，镰刀，火焰，甚至303，都被它直接无视。
目标不是他。他意识到这一点，猩红的眸子在收缩。他转身去追，四肢的肌肉在发软，心脏也怦怦狂跳起来——目标不是他……他在发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只想追上影魑，然后杀掉，无论用何种手段。
他要追上影魑。
右腿的关节处忽然传来违和的痛感，像被割开一样灼热和麻木。他失去对重心的控制，栽倒在地。
他头顶响起那个机械般冰冷的声音。
“跑什么，你又追不上。”
“滚！”
绝望之下，那些原本用于奔跑的体力现在全部随着这一声呐喊倾泻而出，暴怒的火焰升腾而起，包裹着Herobrine。不再留有喘息的余地，而是直接焚烧他的身体，制造电流般疯狂的灼痛，咬断他对躯干的控制。他抵挡不住与火焰一同被制造出的强大推力，摔在地上。303冲过来，狠狠踩住他的胸口。他腿上的刀伤被火焰修复，使他能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就像当初Herobrine对下界王做的那样，他垂下镰刀，靠近那双白色的眼睛。
“让那只猫回来。”他咬牙切齿。
Herobrine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他在嘲笑303的无能。
“你是在威胁我吗？”他面带微笑。
Entity 303在刀柄处施力，横在他鼻梁处的刀刃慢慢在他皮肤上压出凹陷，渗出鲜红色的血。或许是担心伤到眼球，Herobrine闭上距刀锋不及毫厘的双眼。
“让它回来。”Entity 303重复他的命令。
“好呢好呢。”他摊开双手，做出人类用于表达“投降”的姿态，睁着一只眼。即使在这种境遇，观察仍然重要，更何况他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局势维持了片刻，狂风四起，散落平原的红雾疯了一般四下奔逃。Entity 303转过头，大片浓稠的黑暗缓缓向他移动过来，那只猫回来了，不过身形足足大了数十倍。他看见它露出满口獠牙，衔着一片暗紫。
Naeus？他的心脏似乎停跳半拍。他想再次通过威胁的方式，但脚下踩着，镰刀抵着的只有一大块黑曜石，黑得令人绝望，装饰着嘲弄般的紫，像一个荒谬的笑话。
他愣住了。
“你在威胁一块石头。”Herobrine抚摸黑猫，对303笑道。
“把他放下……”
他的声带有些僵硬，语调也不再受他控制。
“聊聊天吗？”Herobrine得意地冷笑，“无论如何，有些事我必须对你表达谢意……”
“少和我套近乎，你……”他掐断Herobrine的客套，又顾虑到Naeus的安危，没敢再继续说。
“套近乎？抱歉，我不弄这些假的东西。我是想说，感谢你把Naeus带去那个酒馆，还有你推给他的酒杯。如果缺了这一步，或许我也不能这么轻松地开展这个计划。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想要我做什么？”Herobrine反问。
他不假思索：“把Naeus还给我。”
“啧，”他咂舌，“我嘛，想和你们做一笔交易。”
Entity 303瞪着他，冷冷的。
“君与臣之间的交易。”
Herobrine补充道。
“想得倒美……”303猛地把话顿住。
“无论如何，我要带你们回我的府邸，以现在的方式最好，以带回下界王的方式也行。”
这不是交易。冷汗从他额头上滑下来，如同这位猎人走向中弹的猎物那般不慌不忙。不答应他，他们都会死。
“你……”
“决定权在你。”
他拍拍那只猫，它听话地俯下巨大的头颅，那一团被紫色袍子包裹的瘦弱骷髅从它狰狞的利齿间滑落。像一只宠物猫，它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Entity 303忍不住向他们迈出一步。
“交易？”Herobrine看得透人心，伸出右手。
“你……”他迟疑。最终，他还是接受了这出“交易”。他跪在Herobrine面前。他很清楚，收到陪他走过无数四季的人的死讯，这份痛苦足以碾碎一切可悲的自尊心。
“起来吧。”Herobrine说。
他身后的猫一跃而起，在空中被肢解，它的每一个部分布都被拆分，细化，又回到了一小团烟雾，凝合在Herobrine的耳钉上。任务已经完成，它也没必要继续在主人身边待着。
303抱起仍然昏迷不醒的Naeus，万幸，他的血液已经不再变质。他还活着。Entity 303认为，他可以松一口气了。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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