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鼓寒声不起。
苍白的旌旗猎猎飘扬,士兵一个拖着一个缓缓挪动,天地阔长,不知归路。
由龙卷国大将赵劲率领的十五万大军现已驻扎在六花国东南部一片山林间。
东部的冬季自然不如故土那般严寒,但湿冷气流能透进毛孔里,慢慢腐烂跳动着的心脏。
将军艰难点起了篝火,士卒静静地围着火焰,聆听木枝在焚烧时噼啪作响。
忽而,将军巍然站起。
“将士们!听着!这里的地形易守难攻,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一场持久鏖战!但是我们一定会胜利的!白帝神会保佑我们!”
“好!好!——”士卒们纷纷响应,举起盛满烈酒的泥碗,一同吼叫。喧嚣如连绵的山,被掩埋在无尽白雪之中。
饮酒毕了,便吹着山风醒酒,一边往远处俯望,能看见六花国紧闭的塞关,不禁让人遐想厚重的城门后此时到底是繁华都市人潮往来,还是战事前一派紧张的氛围。
赵劲先派遣几行轻骑前去探路。若形势有利,就打算在后天凌晨发起奇袭。
可是今日夜间,一个清然的身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营地里。
“公子…!您怎么来了?我们正要打仗呢,您不该来这!怎么会…”营帐内,烛火飘忽不定,映着少年人的脸庞,将军惊异的神情在焰光后跳动闪烁。
“只是按父王所诏,来慰问将士,鼓舞士气罢了。”公子昊露出半抹苦笑,“放心,我会尽力帮助你们,尽量不添麻烦。”
赵劲微微颔首,又话锋一转:“公子,恕我冒昧,有件事末将一直想问——出征前君上给我十五万士卒和千量车乘,虽说足以重视,但想要攻下六花,这恐怕……末将听闻北州前日来信说定会相助我们打下六花国,不知这援兵,何时能到?”
公子昊不自觉咬紧嘴唇,袖口因反复攥握而变得紧皱,烛火愈发微弱,随着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我调了自己手下的两万精兵,两日后便会抵达。将军,就算最后无法攻下,也一定要守住东塞,决不能让他们踏上我们的土地!”
少年遏制不住地大喊着,胸腔剧烈起伏。
随后,一阵良久的沉默在空气里逸散。双方默然不语,又心知肚明。
——将军猛地离席起身,跪倒在年轻的公子膝下,未卸的铁甲发出呲呲清响,格外刺耳。
“末将无论生死,定会守住国土,攻下陵谷郡,兼并六花,不负公子所愿!”
公子昊眸中泛起涟漪,像是天上无数繁星倾泻而下,恍然间碎成千瓣,沉进湖底。
“将军所为,千古不朽!”
公子昊用力握住赵劲那比他宽厚了足有一倍的大手,越来越紧,直至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都城蜿蜒的母亲河,汩汩流淌着万千人民的血液。
恍惚间,冷冷的,湿湿的,一滴泪,滑落到二人交叠的手上。
——
两天了,天气愈加寒凉,轻骑竟一个都没有回来。
将军不停来回踱步着。六花的塞门仍旧紧闭,甚至连守卫都没有。山路仍缪无人影——轻骑队伍怕不是在路上被暗兵刺杀,亦或是潜入城里却寡不敌众。看来形势不是一般的严峻。
——十五万,加上太子拼了命从龙卷国请来的两万,如此庞大的密密麻麻的鲜活生命,在战争面前又渺渺得像蝼蚁。
可他们等不下去了。多日行路加上异国气候不适,每待一刻,士气便消减一分。好在深林里树木茂密,想取用木材也不算难事。
即刻,将军下令,伐下最粗壮的高树,翌日凌晨对陵谷发起第一次攻袭。
沉重的石门,既无法从里面打开,就用木头撞开!就搭起云梯,从城墙翻越!
赵劲手心因情绪涌动出了好些湿热汗滴,分秒不停朝公子的营帐方向赶去。
“公子,我想我们可能要拼死一战了。”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还有那两万兵力,明天应要到了。”
“呃…我是想说,公子殿下,您和您的使者也该回京都了。万一遇到不测,我也不好和君上交代…”
“……您觉得,我来这个地方,还有随意回去的可能吗?”公子抬眸,瞳中平静似是雪过天晴的苍穹。
“我会跟着你们到最后一刻。殉国也未尝不是一种光荣体面的死法。”
“……”
半晌,将军朗朗地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现在末将便同精通军略的公子殿下共讨战事计策。”
将军边说着,公子昊嘴角也漾起这段时间以来鲜少的真心笑容。
——
足有十米的圆木被无数手掌托起,撞向塞门。顿时,天地震动,沉厚的声响迅速弥漫开来,好似古老的大钟缓缓苏醒,发出悲怆长鸣。
“杀————”
数不清的人影狂热地舞动四肢,顺着云梯攀上古城墙静肃的脊梁。
但当第一个人到达顶峰时,不知觉停下步伐,伫立而望。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似乎被一种神秘的魔力所控制,身体停滞所有的动作,神情里灌满讶异,浑然不顾身后人语喧嚣。
片刻,像从梦中惊醒,终于有一个人大喊:“这座城是空城——!”
与此同时,石门再禁不起一点撞击,轰然敞开。
霎时安静犹如可怕的疾病席卷整个军队,石门低垂着眼眸,如同沧桑老者漠漠注视脚下愕然的新生儿们。
将军勒住马,咬紧了牙根,缰绳在手上压印出通红的深痕,可他毫无感觉到疼痛,心中只有惊悚。
“左路十三骑队,进去探路。”
零碎的马蹄声震碎宁静,一行铁甲冲进风雪中,眨眼间竟无影无踪!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细语,陆地上方阵开始躁动,城楼上看得一清二楚的将士满是惊恐的面庞灼烧着低处士卒们的心脏。
“将军,他们,他们…陷到雪里面去了……!很快就……不见了!”
语句被北风斩断,尽管只言片语也足以描摹眼前古怪空城的可怖。
将军颤抖着手拍了拍战马,走到队伍前方。城中雪地依然平坦,并无任何陷阱的痕迹。
又一个士卒鼓起勇气踏进城门另一端,三步之后,脚底松软的雪猛地坍塌,那人甚至连大叫都来不及,便被埋进地里。
一段时间后,风雪又很快把凹陷填平,恍如无事发生。
将军心脏一阵紧缩——这整座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关,一个巨大的、一旦踏入就无法生还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