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骨枯】2

北幽宫中，人来人往，步履匆匆。

新君上位，礼仪繁琐。各样祭祀器皿，丹陛乐队，殿门前华丽的卤簿，在陈设搬运中摩擦碰撞，铃钉作响。

雷毅端坐镜前，宫女一刻不停地把他垂地青发绾成高髻，一边往脸上扑粉。面前妆奁繁复，缭乱的色彩宛如天上霓虹，美轮美奂却转瞬即逝。

装束如此庄重，可雷毅心不在焉，镜中少年人眼眸低垂，似有几分兄长的神韵。

他终于可以帮那高高在上的北州王穆非做些大事了。

从前，兄长总是走在他前面，离他遥远得很。作为次子，才华也不如长兄，自然会被冷落——毕竟乱世不留无用之人。可内心一直有一簇火焰，无时无刻舔舐心尖，躁动着，喷薄欲出。

但每次他躲在门外偷听计策，只是想哪怕帮上一点小忙也好，迎接他的却只有驱逐回房，好好反省。

“我也想参与谋划，为什么不可以！我已经不是稚童了！我看那么多经书兵法，每天苦苦习箭，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世子‘应做的’的任务吗？我应该拥有实践的机会！求您了，让我试一次，我一定…”

每次乞求的呐喊都被驳回。

明明他也在渴望权力，他也想见见真正的千军万马排列布阵，他要逃出像围城一般的书房。

兄长，我该恨你吗。

兄长总是说，再等等，到那一天，你一定会名震天下。

——那一天，或许就是现在。如同困于井底的鲲鹏，一旦获得解脱，便会扶摇直上，震荡云霄。

他一定，一定，会做得很好，比以往任何一次考验都要好成千上万倍。

殿外鼓声震天动地，雷毅第一次触摸到宣召的卷轴，冰凉光滑的质感，像一刃刀斧劈开他心底最腐败的欲望。

“先王亲传：自认为才徳不如贤弟，近日又体弱病频，故传位于世子雷毅，以稳固北州”

宣读完毕，群臣依次作贺献礼，礼官跪奏诏文，乐声大作，文武百僚向北而立，起居拜舞，祝颂进酒。

礼毕，鼓瑟声止，似汹涌的波涛忽而恢复风平浪静。但那双闪烁光芒的灰色瞳仁依然激荡奔腾，鄙视着阶下千人，延伸至无垠的天边。

天下。蝼蚁。两个词不约而同充斥着雷毅的脑海，他握紧腰部剑柄，刹那间利剑出鞘，锐气直冲九霄，尖端映射着刺眼寒光，直指南方。

——

一位使者匆匆来到龙诩宫前，惶恐呈上新君亲笔御书。

「晚辈毅拜于龙卷国大王尊前：今北州先君才逝，臣子黯然，若彼国趁丧期攻袭，天下以为不义。而六花衰微，不若龙卷与北州联盟，助殿下攻取六花，开拓疆土，两国交好，彼此受益」

龙卷王对着书信沉默良久，转首开口道：“天昊，你以为如何？”

“回父王：我的密探前几日刚传回消息，北州并没有把先君逝世这件大事公之于众，只说穆非传位于其弟，众人不知，龙卷国便可不用惧怕不义之说。再者，以龙卷国的兵力，攻下六花如探囊取物，无需别人帮助。依我看，不如先速速奇袭北州长阳、颖楚二郡，向北推进，难啃的骨头都碎了，何况六花小小糜肉。”

侍立身侧的少年，陈词激扬，眼中锋芒锐不可当。

“殿下，臣以为公子之计万万不可取啊。”

驳斥声中夹带些许隐匿的圆滑。陈辅相，目前最受龙卷王重用的臣子，拱手低眉，小心翼翼地献奏着。

“殿下，恕愚臣直言，先北州王的死扑朔迷离，万一是假…我们兵力虽多，但千万不可轻敌！如果对方已经设下埋伏，况且北方冬季严寒，我们的将士怕会水土不服行军困难。六花势衰，情况属实，若是有北州倾心助力，何愁不成！”

龙卷王满意地微笑颔首。随即唤来尚书准备笔墨，疾速回信，同意结盟。

殊不知他正一步步堕落进昏庸的深渊，尚存的贪婪扔鼓动着渴望权力的衰老心脏。他要用最快的方式，获取最多最大的土地，威震天下。

公子昊沉默半晌，刚想说什么，却被召令退下。

父王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采用过自己的建议了。

——但硬生生平息的火焰，定会再次熊熊燃起，融尽冬雪，直至燎原。

立时，少年突然想起何事，再次匆忙来到父王房前，挺身下跪，话语铿锵：“父王，孩儿还有最后一事相求，倘若要从蓟郡调兵攻打六花，至多调一半回东部，北部边防一定不能空虚！”

屋内无人应答，似是表示默允。

天色渐晚，北风呼啸，即便身披绒毛大衣，公子昊仍打了个寒颤。他裹紧衣裳，快步穿行于廊间，试图抵挡那隐隐之中的透心寒凉。

身侧面容姣媚的女子擦肩而过，衣袂翩跹像是一只得志的艳鸟。公子昊暗暗攥紧了拳头。

此时，陈辅相正大敞缎衣，半躺在暖炉前，细数北州密使送来的奇珍异宝，全然不管窗外风雨飘摇。

折射着蓝绿光彩的宝石，好似构筑起一座缥缈的桃花源，人们于其中醉生梦死，一心享受当下，浑然不顾明日的厮杀。

北州王手下的“第五纵队”，至今已数不清贿赂了多少高官，像无形的风吹得各国内政凌乱不堪。

乱世人心，总是高悬着飘摇在百姓血肉之上，只需轻轻一击，便轰然坍塌。

龙卷王也是愈发老矣，愈发冲动，在陈辅相和施安娜的煽风点火下，疏远唯一头脑清醒的长公子，仓促驻兵蓟郡，现在又把这些疲惫不堪的将士们莫名调去遥远的东南边。

龙卷国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

他自己却正在房内和绝世美人寻欢作乐。

这位北州进献来的女子，如狐妖一般妩媚多姿，勾人心魄，令人不知觉放下防备，早就把她的来历抛之脑后。

施安娜今天竟收起笑容，微微抽泣，装作一副柔弱悲痛的样子，惹得龙卷王心生慌乱，连连上前抚背安慰。

“有何事让美人不开心啦？和本王说说，定会帮你解决！”

“殿下，女子虽不才，但方才在门外不经意听到三言两语…龙卷国若要攻打六花国，单凭现在那十万兵力，虽说持久战说不定能攻下，可大王不怕北州联盟突然反悔吗…不如将所有蓟郡的兵力都派遣到这次战事里去，速战速决，既不给六花反应的时间，也不给北州反悔的机会，岂不是一举两得？”

“当然这只是小女的一点拙见罢了，小女可是一心为了龙卷着想，只是想让大王更好，让这国家更繁荣强盛啊！”

“若是只调一半兵力…万一攻打不下…小女不敢去想！”说着，施安娜又作悲伤，霓裳拂泪，眼角泛红，好是动人。

龙卷王在声声细语中迷失方向，沸腾的血液涌上大脑，声带好像不受控制，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好好好，本王答应你，别难过了好不好？本王明天就下令…”

翌日清晨，信使骑着快马奔驰北疆，浩浩荡荡的部队在扬扬大雪里艰难启程，向着模糊不清的终点走去。

棋局曲折回环，懦弱的白子只在几步之内已被黑子重重包围，像囚于笼中的猛兽，发出绝望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