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下次的世界灾难很久很久以后才来,不能再伤及我们,愿人生光明美丽的一面,继续在某处茁壮成长。
-《赫尔曼·黑塞与托马斯·曼书信集》
01
记忆中类似于出生时的暴雪的极端条件,是第一次站在梁祯元家那扇带着有些发青铜绿的古典纹饰的独栋大门门口时的大雨。
带我走进别墅的管家收了伞,正背对着通往楼上的螺旋型的楼梯,很耐心的为我介绍着注意事项。我心不在焉的听着,目光很快被不知道何时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注视着我的梁祯元吸引。
那是一个小我四岁,长得很干净漂亮的男生,看起来也很好骗。他的上衣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慵懒的格外自然。
管家的讲解的声音顿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楼梯口的梁祯元,语气中的笑意明显的加深,感叹他来得巧并很隆重的向他介绍起我伪造的今日刚回国的被巴黎美院录取的高学历留学生身份。
有时候真的要感谢我上天赐予我能说会道和坑蒙拐骗的技能,让我能支撑起只有微薄收入的日常生活。
其实他父亲一开始对我的毛遂自荐并不买账,于是我又摆出我的钢琴十级证书,艺术家协会认证证书,国际美术考试二等奖证书等,再把不小心拿出的大润发会员卡偷偷塞回。
原本以为会看得眼花缭乱的梁先生,却面不改色、目标明确的从那些废纸最底下翻出一张最不起眼的心理咨询师证书,看了几遍之后果断的与我握了手,我还未反应过来时,面前已经摆好一份为期一个月的协议,上面要求一个月后要能见到梁祯元艺术和心理上的双重蜕变。
那时19岁的梁祯元俯看着23岁的我,心知肚明着我是骗子的事实。明明一个月前还是靠在偏僻破烂画室楼上的天台喝着罐装啤酒,扔了满地的烟头的画室老师,一个月后却摇身一变成了年轻有为、荣归故里的法国留学生,他心想。
偷偷在心里审判我的他眯起上挑的眼睛,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朝我说姐姐好,声音好听的有些甜腻,一对酒窝又衬的他乖巧至极,根本看不出他父亲决定聘用我时向我描述的他近些年来的孤僻叛逆性格。
然而认为他乖巧温和的第一印象很快迎来了改变,上了三次课,每次课上叫他重复我教的笔法,他都是扬着同样无辜的笑容告诉我自己没学会,脸上却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愧疚痕迹。
为了拿到钱,我咬牙切齿的装作耐心的笑着压下心中愈升愈高的火气,让他自己先琢磨一下画法,自己随便找了个借口偷溜出去抽根烟冷静一下。
在尼古丁的作用下,我平静下来重新上楼进门到梁家这间阁楼上的独立画室,却意外看见他翻看我画板下我自己画的画,看见我进来不再扬起看似阳光乖巧的笑容,反而表情有些异样。
他轻轻拿下一副画板上的画,用指尖抚了抚有些泛黄的纸张右下角的署名。
“姐姐,你其实不是什么巴黎美院毕业生,而是A大艺术系毕业生吧?”
他脸冷下来时有种莫名的压迫感,惹得我有些心慌。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骗子,才故意跟我对着干的。我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关上门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明明刚抽完一根烟,却突然又有种冲动想再抽十根缓解我心里的郁闷。因为这是第一次我被发现的这么快。
“那要把我赶出去吗?”
我一边用甲片使劲怼着手心的肉一边问。
他没有回复我的话,只是又自顾自的看看我的画,再看向我时,居然露出比前几天更真挚的笑容,猫系长相的亲和力更加凸显出来。
“如果你能告诉我,17年比赛作品《爱》的创作过程,我就什么都不会说,姐姐。”
虽然感觉他有些让人疑惑又可笑,但当他说出我曾经的一个作品的名字时,我还是忍不住全身战栗了一下。那是我参加全国比赛决赛阶段落选的一幅画,落选的原因,是我只画了一个圆。
当我暴露在决赛赛场亮的刺眼的灯光下,感觉自己好像赤裸的站在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中心,我突然就丧失了对我的未来的信心。包括想到奖学金只有国际比赛第一名能有资格申请,就算赢得比赛,有机会能到巴黎美院深造,学费也足以压垮我和我残缺的家庭。
其实与其说我是落选,还不如说我是在决赛弃了权。
因为我强烈的自尊心、理智的自我估量,我自暴自弃的几乎放弃了比赛,从那往后的人生也都被我自暴自弃的走过。
“你还挺奇怪的,不想知道我初赛和半决赛都拿到第一名的画的创作过程,却想知道我决赛拿了最后一名的画的创作过程。”
梁祯元听了这话只是平淡的把我的画又重新夹回画板,拖来另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看着阁楼画室落地窗外的天空,静静的等待我开口。
我也想索性借此机会不再伪装,直戳了当的告诉他根本原因,可自尊心突然作祟,一开口还是说了谎话:
“可能因为我不懂爱吧。不懂爱这件事,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自己。”
“姐姐那时候还不是骗子啊。”
他又笑了,这回像个故意惹我生气的小孩一样,眼神灵动起来。
居然因为向他透露我的曾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份随时会丢掉的工作暂时稳定了下来,所以我也就随便他调笑我的过去。
“A大的学生提起你时,都在说:美术系15届的那个疯子学姐在17年那场能够保送巴黎美院深造的比赛决赛中只画了一个圆。”
“姐姐,你后悔吗?”
他两手拄着椅子偏头看着我,这回声音很轻,神色也淡淡的,莫名其妙的散发出一种温柔的气场。像只好奇我,并向我敞开心扉的家猫。
后悔什么呢,我从未想过如果我没那么做,我的未来会有怎样的改变。因为我好像的确不懂爱,不善于爱自己更不善于爱别人,并对未来的期望太低。
“姐姐,不要后悔。总有人会教会你爱的不是吗?”
他突然替我回答了他的问题,勾起好看的唇角又轻轻嘟囔了一句:
“我很喜欢你画的画。”
听见他那句话时,心里某根弦好像被剧烈触动了一下。
三年前的记忆大多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决赛那天滚动荧幕上鲜红的一个“爱”字却历历在目,主考官说请以爱字作为画作的主题创作时,经过长达半小时的思想斗争后,被我擦掉的原本的画是什么来着?
直到这节课课时结束,我都没能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