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徽特斑从来不能彻底了解奥利瓦安行为背后的动机，他要么突然疯疯癫癫地开玩笑，要么安静得吓人（不过安静的时间并不会太久，不会像现在这样），但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当奥利瓦安自愿加入第十二次远征的时候，南境里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是盲目乐观，要么就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他们并不知道他与提伯提特的关系。而莱徽特斑决定替他保守秘密。莱徽特斑曾经是南境的心理医生，对即将进入区域X的队员做侧写，评价队员们的相合程度，直到前一任主管带着第十二次远征队进入区域X之后，他才接班成为新主管。奥利瓦安的生物学家身份正好是第十二次远征队所需要的，所以没有人怀疑他临出发前才加入队伍的动机
“为什么一部分的我渴望孤独？”他记得奥利瓦安醉醺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问道。对方的眼角泛着泪光
他不愿意去见奥利瓦安，因为每次披着“汇报”外衣的“审讯”都让他难过，他不忍心看见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变成现在这样，被行动剥夺了记忆，剥夺了意志
又或许没有
“奥利瓦安。”他在桌子对面坐下，瞟了一眼单向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莱徽特斑。”对方盯着他，眨了眨眼。在第十二次远征队队员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并好像都丧失了记忆之后，他还没有告诉奥利瓦安自己的名字。给失忆的队员提供信息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考虑到这会干扰他们记忆的恢复（如果他们能够恢复的话）。人类学家和调查员到目前为止都还是一片空白
“你想起来了？”奥利瓦安的目光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实质，让他不敢对上对方的视线
“不多。”绿眼睛里的情绪闪烁一下，“提伯提特是谁？”
这应该算不上秘密，莱徽特斑想。“你的丈夫。”他说
“我结婚了？”
“是的。”他不能告诉奥利瓦安提伯提特已经死了，他的良心不安地拧了起来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奥利瓦安手指沿着面前玻璃杯的边缘缓缓滑动，视线仍然落在莱徽特斑身上，“他现在在哪？”
莱徽特斑猛地意识到对方从自己身上套取信息的企图，他太习惯和面前的家伙谈天说地了，结果这让他花费了更久才发现对方的真正目的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他摆手，示意对方停下，“等价交换。”这不是个好主意，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可是面对，他几十年的好朋友，他的职业技能几乎被对方死而复生所带来的的冲击消磨殆尽
“好。”对方笑了笑，好像早就看透了他的目的，“你先回答。”
“提伯提特去世了。我很抱歉。”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这场对话的权力中心正在缓慢地偏向奥利瓦安，但他束手无策，好像一艘沉船的船长，除了与冰冷坚硬的船体一同被水面吞没别无他法。他希望不会恰好有人在看这里的监控录像。
奥利瓦安安静了一会，青绿眼睛里看不出波动。审讯室里通风设备运作的声音清晰可闻，带着霉味的空气缓慢被吸入管道
“好吧。”最终他说，“反正我现在也不怎么记得和他相关的细节。”
“你欠我两个问题了。”莱徽特斑低声提醒。退位国王的最后挣扎
“请。”奥利瓦安比划了个绅士的手势。但姿态里并没有轻松的意味
“你为什么出现在那个酒吧里？”
“与提伯提特有关。”他耸肩，“但我不记得为什么。”
“我们曾经经常去那里，你是在酒吧遇见的提伯提特。”莱徽特斑有点惊讶，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对方和提伯提特第一次遇见的地点，酒吧只是个推断。不过这样一来奥利瓦安没有出现在家里就说得过去了
“你还记得区域X里发生了什么吗？你们的日志去哪了？”莱徽特斑接着问
“那是两个问题。”奥利瓦安勾勾嘴角，“第一，区域X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不知道你具体指的是什么。第二，我把日志忘记了。”
“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不知道。你现在欠我两个。”
“你想知道什么？”奥利瓦安绝对有所隐瞒，莱徽特斑了解他，哪怕他宣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一切肢体语言都出卖了他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你们把这叫做‘汇报’，”他示意现在的房间，“而我觉得这是审讯。”
“汇报结束之后你就自由了。”这句话听起来贫乏无力。奥利瓦安说到点子上了，的确，所谓的“汇报”和审讯别无二致，更何况莱徽特斑都不敢保证“汇报”结束后对方就能离开这里，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如果这场“汇报”有尽头的话
*
奥利瓦安醒来。胸腔里的光芒又回来了，在周围的一片漆黑里像个灯塔，发出暗紫色的荧光。他睡了多久？是根本没睡，还是现在已经距自己受伤过了一整天？还是两整天？他摸了摸伤口，那里只剩下一块几乎痊愈的凸起。沼泽里不断低声咆哮的生物是什么？他的光芒会不会引来黑夜中饥饿的猎食者？茂丘西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意识不断抽离又重新汇入身体。他记得自己梦到提伯尔特在身边的感觉。而现在他醒着，那种感觉却没有消失
“看到这一切，体会到所有这一切，即使这很糟糕，我希望你能在这里。我希望当初咱们能一起加入南境。在这里，一路北上，我会更好地理解你。如果你不想，我们就不用谈论任何事情。那并不会困扰我，一点也不。而且我们不会回头，我们会一直前进，直到我们不能继续。”
这是提伯提特日记的开头，他在灯塔里堆积的日记中翻出了那本泛黄的笔记本，浑身沾满了其他更早远征队日记发霉的气味和在缓慢消化那些纸张的真菌，狼狈地挣脱小山一样日记堆的束缚，从灯塔顶楼的地板暗门里爬出来。现在，那本日记在他的背包里，隔着一层布料紧挨着他的肩膀。他伸手摸了摸背包里装着日记的位置
直到前天奥利瓦安受伤之后，他才缩在树杈上读完了提伯尔特的日记。他本打算永远不去看那本日记，或者至少到他撑不下去时再满足自己的临终好奇心，然后卷着提伯提特的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害怕自己将要在对方日记里找到的东西，与区域X无关，只是他觉得自己在侵犯提伯尔特的私人空间，即使这些日记本来就是要带回去交给南境的“证物”，即使他知道提伯提特不会介意自己的行为
即使这样，提伯提特的日记仍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他很快意识到提伯尔特在群居外表下完全不同的内在生活，如果他能更早明白这些，他就不会在提伯尔特面前用疯狂来掩盖自己内心深不见底的孤独，因为提伯提特恰恰和他一样。只是很明显他没有那么做。他幻想另一种可能性，提伯尔特和他一起住在那个院子里种着乔木的小屋里，过着他们平凡的生活。生活。这两个字对现在的奥利瓦安来讲已经太遥远了，遥远到他好像只能透过一层厚厚的雾看到它的影子，猜测这两个音节背后的意义
奥利瓦安笑了，“老朋友！”他对着沼泽里咆哮的生物喊，想象那个生物认可地发出咕噜声。经历了这里所有的一切，现在叫他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忍受人们无趣、愚蠢的生活？他深知自己与那个世界的联系已经切断了，他不能再回去，就像提伯提特一样，他将要永远留在这里。胸腔里的光芒也不会放他离开
*
区域X从这里看起来平静极了，海岸线在远处，大海的深蓝衬得沙滩反射的银光格外刺眼，海面上跳动的光点好像是被打碎的星光。山雀吱吱喳喳的叫声从树林里升起，声音在视线尽头的海鸥的雪白羽翅间震动。班伏里奥站在基地的露台上，指尖夹着一根已经燃尽的烟头。因为在南境的工作，他没能去参加奥利瓦安和提伯提特的婚礼，那个时候，他们是多么“无知”，并享受着“无知”带来的幸福。班伏里奥羡慕他们，可当他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他无法放下这些已知。一旦与南境染上关系，就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了
他知道奥利瓦安和提伯提特的争吵，但他没想到提伯提特会自愿加入南境。提伯尔特退伍以后当过一年货车司机，顺便走私点大麻之类的玩意，也就是在那会儿他遇见了奥利瓦安
半小时后他约好了去见奥利瓦安，说实话他对这件事并不是怎么热衷，不是说他不想见到自己的老朋友，而是因为基地糟糕的环境。基地里提供给归来队员的住所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牢房
“难道我们不都是在自我毁灭？”前主管在进入区域X的前一晚反问他
*
“我不是奥利瓦安。”桌对面的人平静地看向他
“什么？”莱徽特斑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管你有多么希望我是他，”对方叹了口气，第一次表现出某种不确定的神情，“可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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