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亮度

奥利瓦安坐在树杈上，盯着远处的灯塔和大海。沼泽的湿气钻进鼻腔，潮乎乎的，还带着股泡软了的草叶的味道。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浪白色的边缘向前推进，雪白灯塔外墙上的紫色藤蔓在海风中静止不动，紧紧贴着墙壁

昨晚他给自己验了血，他的血液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不是那种普通人缺氧时呈现的蓝紫色，而是纯正的紫色），在黑暗中泛着蓝光。血液中的细胞在显微镜下显得和正常细胞并无差异。但他知道——他相信，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那些红细胞的边缘闪烁着紫色的光点

营地里扎好的四个单人帐篷孤零零地立在不同位置，各自代表着主人生前的偏好，那三个空荡荡的帐篷让奥利瓦安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已经死了，或者至少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在这里，死亡并不是一种状态，它只是一个阶段，一条通往未知的通道

他钻进自己扎在两束低矮灌木旁边的帐篷，瘫倒在睡袋上。肩上的伤已经停止了流血，而他胸腔中的光芒也变暗了，伤口处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改变，自己仍和一周前的奥利瓦安是同一个人。他能听到草叶在身下折断时发出的脆响，能闻到断裂草叶的边缘溢出的清香。或许提伯尔特的一部分就存在于包裹着他的植被中

远处沼泽里腹语一般的声音随着天色的黯淡越来越响，好像某种大型哺乳动物正在水下进行痛苦的挣扎，又像是猎食者发出的对眼前陷阱全然不知的猎物的引诱。不消得看他都知道，地平线的尽头泛着紫色和绿色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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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却觉得内心相隔万里,而现在,孤身一人卧在区域X的天幕下, 奥利瓦安从没觉得两人如此接近过。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酒吧里？”莱徽特斑坐在审讯室中，对面是穿着统一制服的奥利瓦安。

“我不知道。”对方扯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真诚的笑

"人类学家和调查员都在自己家里被发现,只有你出现在一个离家五十公里外的酒吧。"奥利瓦安过于安静了,和莱徽特斑记忆中那个在快餐厅连排座位上大声开着怪异玩笑的人没有半点相似。他卷曲蓬松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眼睛下方的阴影在日光灯下让他显得格外疲惫。进入区域X之前的奥利瓦安从来都是披着头发

调查员和人类学家就像之前的第十一次远征队回来的队员一样，失忆，眼神空洞，好像被抽离了灵魂，但奥利瓦安不一样，即使他宣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莱徽特斑认识他太久了，以至于任何极细小的动作都能成为证明他与其他人不同的依据

“奥利瓦安，”他说，同时看到对方的眉角抽动了一下，“这很重要，我需要你的回答至少多于‘我不知道’。”沉默填满了莱徽特斑的自言自语，大概一分钟后，他看到对方缓慢点了点头

“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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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生物（外星生物？他不知道）带给他的疼痛早已散去，但奥利瓦安仍然不敢仔细回想那种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被折断，再由外力挤压重新融合在一起的感觉。他在疼痛中丧失意识，又因为尖锐的疼痛而清醒，就好像在一条无限延伸的时间线上反复溺水。是自己已经改变的身体抵挡住了那个生物的入侵，还是那个生物并不想要置他于死地？后者是否意味着提伯尔特的一部分也存在于那个生物体内？奥利瓦安暗暗思索着二者的可能性

他们是在一家酒吧里相遇的。罗密欧喝多了，在震耳欲聋的音乐环绕下呼呼大睡，真够可以的，这种条件都能睡着，奥利瓦安腹诽。莱徽特斑和他在舞池里跳舞。他也喝得不少，步子不稳地和见到的所有人调情，不一会莱徽特斑就被人群挤得不见了踪影。他披散的长发不时落到眼前挡住他的视线，偶尔有人假装不经意地抓一把他包裹在暗紫色紧身裤下的屁股。奥利瓦安不介意，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人群尽可能地接近，即使他并无意融入他们

人群把他挤到了一个看起来过于清醒的家伙身边。他眯着眼睛打量对方，黑色半长短发梳得挺整齐，其中一撮被染成了金色，暗红色衣服，和一双军靴

“你可是来错地方了。”奥利瓦安调笑，音乐几乎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先生——”

“提伯提特。”对方笑了，嘴角挤出几条细小的纹路，转动的蓝紫色灯光投射在他的脑门与鼻梁上，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里，“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你是觉得我还不够醉吗？”他跟着音乐的鼓点扭了扭。提伯尔特和自己差不多高，说不定还矮点，他盯着对方的眼睛，意识到自己无法断开视线。“顺便，我叫奥利瓦安。”

“你足够醉了，奥利瓦安。”对方故意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前倾，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卷发，温暖干燥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耳垂，和湿热的吐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令人难以拒绝的邀请，“不过我还差得远。”

区域X和外面的世界隔得太远了，奥利瓦安想，就好像这里的时间都不遵守外面的规矩。从第十一次远征回来的提伯尔特不是他的提伯提特，他不断深入区域X的探索越发坚定了这个念头，他的提伯提特还在这里，就在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区域X同化了一切不属于自然的东西，建筑、污染、甚至人类。至于回到外面世界的第十一次远征队到底是什么，奥利瓦安不知道，即使DNA测定无法检测出任何异常，即使他和那个“提伯提特”做了爱。

提伯提特不在的一年零两个月里，他没有一天不会暗暗咒骂对方不告诉自己就自愿加入某个“不能谈论”的秘密任务的行为，而且一去就没了回音。最初的两个月他还会拨通提伯提特留下的电话号码，期望能够得到至少零星的回应，能让他窥进“秘密”的闺房。可是什么都没有，接电话的男人告诉奥利瓦安他打错了，接着在他来得及继续提问之前便掐断了连线。再次拨去，他只能和着自己的呼吸声听正弦波平稳的断续，直到线路断开。

他恨提伯提特。他想提伯提特想得要死

两人之间的隔阂自从婚后就开始发酵，仿佛一条裂谷，随着地壳运动而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深。提伯尔特喜欢呆在人群中，随意的聊天很适合他，虽然奥利瓦安也会加入这些对话，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伪装罢了。他对于独处的需要是提伯提特不能理解的，相应的，他也不能理解提伯尔特对于他过强的占有欲。他们的每一次摩擦都会演变成吵架，打架，***每一个夜晚都将两人身体之间的距离拉到最近，而同时又将两人的心灵推上相背而行的轨道

提伯提特最初一定是着迷于他的疯狂，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一团等待被揭开的迷雾。事实上，难题并不需要被解决，难题的意义就在于它的不可解决；而迷雾的背后，不过是一片寂静的草地

然后，在第十四个月的某一天，就像他的离开一样突然，提伯提特出现在了两人小屋的门厅里。他试图亲吻对方的嘴唇，但对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拉着沉默的提伯提特上楼，对方一言不发，只是皱着眉头用一种半是不解半是着迷的眼神盯着他，*********************************

直到第二天提伯提特被赶来的南境特工从奥利瓦安身边带走

不管怎样，第十一次远征队归来的队员现在已经全都化为灰烬，被某种无法确诊的癌症夺去了性命。主管坚持火化，为了控制“污染”

奥利瓦安在这些纷杂的记忆中睡着了，周围环绕着他的一切都带着提伯提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