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难怪你这么不着调,原来是你娘言传身教啊!”江澄打趣道。
魏无羡看着水镜,眼睛闪着水光,脸上满是怀念。
江厌离温柔的看着他们打闹,将剥好的莲子放在两人中间。
水镜画面一转,又回到了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蓝忘机看着水镜,心中不是滋味。尤其是蓝忘机,被时间美化的朦胧不清的回忆被拂开飘尘,逐渐清晰。
母亲见兄长和他每次都是衣发端整,穿着端正的广袖襦,梳着发髻,簪着金钗步摇,笑和温和客气,打发侍女给他们上点心茶果,从来不过问他们的功课。哪怕他和兄长想跟母亲分享自己新学会的字,新学了一首诗,母亲都会打断,叫他们看曲吃茶。却会叫旁边的女孩背诗给她听,练剑给她看,夸她聪明,进步很大,或者指点她哪里做的不好,要继续努力。
他紧紧的握着自己的木剑,在心里演练了好久,终于对母亲说自己学会了行云剑法前三式,可以练给母亲看。母亲却笑着说他们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用这么紧绷,在她这只管玩就是。
水镜上,母亲在那些女孩面前很少装扮的那么端正整齐,从来都是穿着简单的长衫直裾,头发用簪子半挽或者披着不管,无论多憔悴都不会上妆。只要她们来,哪怕没有梳洗都会叫她们进去。每次见到那些女孩,总会一个个问她们的日常起居:有没有被欺负,吃的好不好,会不会饿肚子,入秋了衣服够不够,晚上睡觉冷不冷,先生教的记不记得,跟不跟得上其她师姐……事无巨细,哪怕那些女孩子每旬休沐都会回龙胆小筑,其中几个女孩子更是三天两头的睡在那。
对那些女孩的功课,母亲抓的那么严,比之叔父对他和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记不住就背,错了就练,犯错就罚。能点着灯叫女孩跪在蒲团上将一页心诀抄千万遍,直到牢记在心,刻在灵魂,永远都不会忘记才给她们吃饭睡觉。甚至会在一些女孩同一剑式几次出错怎么都学不会时,拖着孱弱的身体折下花枝亲自为她们演练。会在考核前一夜带着她们彻夜温习,只为她们能有个乙等。
可那些女孩连乙下都很少拿到,总是丙等。只要有哪个女孩能拿到乙等,哪怕是乙下,母亲就那么高兴,叫侍女取来吃不完的美酒佳肴,叫来乐师歌姬,大摆宴席庆祝。他和兄长甲上的卷子却从来都只能换来一声淡淡“真厉害,来,吃糖。”
所有人都知道,兰殊根本不在乎她的两个孩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严是爱,松是害。
爱之深,责之切。
【兰殊很喜欢讲故事,给身边的侍女,给那些女孩,给蓝曦臣蓝忘机兄弟,给时不时来看她的蓝家女眷,什么石头记,西游记,聊斋志异,闻所未闻,兰殊讲的绘声绘色,仿佛在谋朝某地真的有一个贾府,天上的绛珠仙子跟着神瑛侍者下凡,用眼泪还甘露的恩情。‘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在寓意什么?
天上有玉皇大帝,西方有如来佛祖,齐天大圣无所不能,却被如来佛祖收服,只能被紧箍咒束缚,保灵禅子西天取经。一路九九八十一难,神魔鬼怪,讲的全是人间事。狮驼岭八百里尸山血海,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的娘舅金翅大鹏带头作恶,以人为食,灵山脚下‘骷髅若领,骸骨如银,人发洗成毡片,人皮肉烂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黄亮如银,尸山血海,腥臭难闻,好一个尸陀林’真的不是在讽刺吗?
画皮狐妖,妖邪吃人,狐妖无心,却敌不过人心险恶,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兰殊讲故事不需要人回应,她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越来越频繁的讲述自己的故事,小时候和姊妹们一起去厨房偷吃烤鸡,厨娘烤一只,她们吃一只。厨娘忙活了一下午,发现烤出来的食物总是不见,于是在院外逮住了她们几个。洗了一盆山楂果给她们消食,叫她们坐在廊下,将做好的烤鸡烤羊给她们摆在案上慢慢吃。
春天,她们会出去踏青,同行的除了自家的姊妹师兄妹,还有蓝家的姊妹,顾家的姊妹,她们会在河边划船,垂钓,采花,采荇,放纸鸢,比武,吟诗。
众人才知道,原来当初蓝家跟逍遥宗的关系那样好,兰殊和蓝怀瑜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她们的母亲是堂姐妹,差点给她们订亲。在兰殊口中,从来端肃严峻的穆德君会笑的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大老远就招手喊“阿殊”,会跟着几岁的表妹从开满野花的小山坡上滚下来又爬上去,沾的满身草屑,会在妹妹的撒娇央求下,笨拙的操控绣花针在屏风上刺绣,给妹妹完成课业。却因为绣的太丑被姨母识破,兄妹两人一起挨了罚,然后在母亲的嘲笑下,跟兰殊一起学绣花。
说着说着,兰殊就落泪了。】
原来,兰殊跟蓝怀瑜的关系曾经这么亲密,两小无猜。
蓝家人默默无言,兰殊和蓝怀瑜的母亲是关系亲密的堂姐妹,兰殊和蓝怀瑜正经表亲,还差点被双方母亲口头订亲,是蓝承礼和蓝启仁正八经的姑姑,结果蓝承礼却强娶了兰殊,这……真的是罔顾人伦!
【兰殊诉说着她少年时美好的过往,眼睛虚虚的看着窗外,似乎在通过这一点美好来撑过如今的折磨。幼时的事情说完了,兰殊开始说少年的事情,故事里总会有‘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是男是女,但看见兰殊说起‘她’时脸上的温柔,眼中的眷恋,每次说起‘她’时手上一遍遍的占卜。卜到好卦就精神好些,卜到凶卦就愁容满面,所有人都默认‘她’是兰殊的情人,包括蓝承礼。
蓝承礼更沉默了,看着满园了龙胆花,兰殊‘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龙胆’的话语在耳边回荡,心灰意冷的离开。】
众人:……
怎么说呢?虽然不是情人,但,也差不了多少。
【野茫茫,弄雪抚草染白霜。
冬去春来,薄雪融化,墙角青嫩的草尖钻出泥土,在春风中舒展。几个三十上下的妇人倚着墙根,絮絮叨叨的诉说着不满。
“龙胆小筑那位,也不知什么毛病?一天要哭八百回,见天的哭!什么绛珠草,泪还情,不会是在说她自己吧?”
“天知道她什么毛病,偏偏宗主喜欢,连带着她不喜欢的孩子都不得宗主喜爱。大郎多好的孩子,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儿子,知冷知热懂事贴心,她冷言冷语从来不关心,抱都没抱过!反而对那几个小娼妇嘘寒问暖,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就是不甘心,同样都是一个肚子里钻出来的,我们大郎哪里就不如那个话都不会说的二郎了,笑都不会笑一下反而被那位抱在怀里,搞得我们伺候大公子的在清室的人面前还矮了一份!”】
蓝忘机幼年居住在清室。
蓝家人脸色难看到极点。蓝启仁的怒火中烧,脸色青白,说话的是曦臣的奶娘和幼时伺候的下人,都是世代在蓝家伺候的世仆,他精挑细选出来给曦臣的。没想到竟然敢背后嚼舌根,还诋毁到忘机身上去了!
谁知道她们私底下有没有挑拨兄弟二人的感情。
兰殊再有不是,她也还是蓝家的主母,是宗主夫人。如此非议贬低,根本没把宗主放在眼里!
简直无法无天!
一个少年从下首人群中出来,低着头扑通一声跪下。少年穿着浅蓝丝绢箭袖长袍,深蓝衣缘绣着卷云纹。墨发用银冠高高竖起,样貌周正,未带抹额。他是蓝曦臣的长随,水镜中说话的妇人为首的是他的亲娘。他因是蓝曦臣的奶兄弟,加上资质不错,因而有幸成为蓝曦臣的长随。
蓝曦臣勾起的唇角渐渐抚平,温润的眼眸冰冷一片。蓝忘机看着蓝曦臣,面覆冰霜,薄唇紧抿。
少年认罪求饶,祈求宽恕,蓝曦臣平静的等他说完,抬手,下首立刻出来两名弟子,熟练的将少年禁言,而后拖下去。
“家规处置。”
蓝曦臣平静道。
“唯!”
蓝氏家规,仆诋毁主,拔舌,杖二十,逐出家族。
凡是水镜上出现的,主犯拔舌,杖二十,连同家人全部赶出蓝氏,从此消失在姑苏蓝氏地界。
【墙另一面的兰殊听了,面不改色的离开,穿过月洞门前,伺候蓝忘机的侍女嬷嬷也聚着在说闲话。蓝曦臣蓝忘机两人正坐在廊下,乐师拨弦奏乐,侍女正伴着轻快的乐曲给二人做游戏。兰殊看了几眼,转身回内院,叫侍女好好招待两位公子,她今日没心情见客。
倚着栏杆看天边飞过的春燕黄莺,被风吹落的花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滴大滴滚落脸颊。
沾满墨汁的狼豪落在退红的花笺上: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兰殊停笔,呆呆的望着窗外,蓝潋来看她,见到兰殊的这样心疼不已,“好好的,又写这伤春悲秋的东西做什么?”将她手上的笔夺下,“你思虑过度不知道吗?等你好了,要写什么不能,偏要这时候?你又不是花,这的花四季常开不败,有什么好伤的?飘落了一眼就能寻到,灵识……”想起兰殊没了修为,蓝潋匆忙改口,“叫侍女一片一片的找,没半天就找到了,飞也飞不到哪去!”
“我宁愿她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也不想她们跟我一样被困在这。”兰殊轻声道,一滴泪珠滑落眼角。
蓝潋又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却见兰殊又拿起龟甲,熟练的卜卦。
藏色常年走南闯北,除去固定的日子会回青溪山,其他时候都是四处漂泊,连带着魏长泽和小魏婴也是居无定所。
上元节已过,藏色临行前惯常在竹案前坐着,提笔落墨留下一封信,这样的信,她已经写了五十七封,积在竹匣里从未被打开过,这是第五十八封。
阿殊,展信安……下山时十七岁,初生牛犊,几败未捷,幸遇卿,救吾于危难。当时其实,不知所之。山际,觉其山而好,天地大作,优哉游哉。拜别师,独入世,始觉天地浩大,无所容之处,心空落地。卿救吾,复收吾,与吾之所容,使得静虑吾所欲。虽总谓吾长于卿,为卿姊,可自处心以为卿乃吾姊也,如吾亲姊。可予或以为卿姊,谨视其妹。卿乃吾家,但卿居,吾知无论吾去何处,总有一人待吾,吾有一家,吾永无孤独。
五年相伴,已习游历之时即还,为卿带礼,与卿共言吾之事、四方风俗。卿辄静听之,一豆烛火言卿清目,最霍言星河犹有明,最盛春华犹有辉。吾与卿有言不完之语,道不尽之欢。吾刻刻不欲与卿别离,吾欲携卿下山,同去大江南北,吾辈相伴。卿言犹有一事未成,云事成之时,当与吾相伴而随,永伴吾,景短天涯。吾问何事,卿从不言。卿不欲道,吾因而不追。因吾信而有一日告吾,终当善此。
偶聚别离,卿唤吾归。吾以为卿不舍吾,驱往吐蕃,就雪顿,忽乃伤泪,恨吾心,痛其不得还,恨不能掌掴吾面,至捽吾所以视卿目中离恨。数年矣,子正梦回,吾见卿唤吾留归,吾意不顾而抱卿,恨不揉卿骨与吾血脉相属,再不可分。附耳而言,吾永不离,长无为也。
……
吾与卿具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卿而周游四海,以开目旷然而心意。诚知其如此,虽圣人临世白日飞升,吾不以一日辍卿而就也!
……
“等久了吧?”藏色将小院的阵法禁制加固好,下山找到蹲在路边数蚂蚁的父子俩,“接下来去哪?”
魏长泽看见藏色微红的眼眶,体贴的什么都没问,抱起小魏婴,温和笑道:“都听你的,你去哪我们就跟去哪。”脸颊贴贴儿子的小脸,“阿婴说是不是啊?”
小魏婴奶声奶气道:“是!都听娘的。”
藏色笑了出来,温柔的看着面前努力耍宝逗她开心的人,甜蜜幸福。
藏色骑着驴,魏长泽在前面牵着绳,肩膀上坐着小魏婴。藏色时不时回头,期待黄土路边出现一道蓼蓝倩影叫她停留。
她会再回来的。
只要她还活着,每一年中秋、清明、除夕、上元、盘王节她都会回来。哪怕她死了,她的魂也会回来。
终有一天,能再见到阿殊,在和她互诉衷肠,彻夜长谈。她们的道侣,孩子,这么多年的经历,一路的风景……
青山下,三人一驴缓缓而行。
清朗温柔的男声问:“去哪?”
清灵动听的女声回答:“夷陵吧,听闻出了大妖,死伤了不少人,顺道为民除害。”
清脆的童音开心道:“好耶!阿娘阿爹杀大妖,去夜猎,去夜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