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随手抬起胳膊将脸上的汗蹭到袖子上,走到半人高的水缸边上,捞起水瓢舀水痛饮。清凉的泉水淅淅沥沥洒了一身,兰殊毫不在意,用袖子一抹嘴,大步朝绣阁走去。
拇指大小的珍珠宝石玛瑙珊瑚串成珠帘,珊瑚朱落花游鱼纹纱幔轻垂。东边月洞窗下放着一张竹榻,榻上倒扣着一本蓝皮小书,塌边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一碟剥好的瓜子仁,一把立鸟鱼纹细颈玉壶。竹榻脚侧三尺处立着一面素绢绣屏,上面的深山幽林才堪堪绣了一半,针脚错落不同,可分出六块泾渭分明的区域,各出自不同人之手。屏风下放着针线篓子,各色丝线分门别类的放在一处。
珠帘轻晃,素手拨开深红浅碧的珠串,兰殊换了一身家常樱织粉直裾,头发微湿,随意披散,发梢还在滴水她径直走到月洞窗边的竹榻上,懒洋洋躺下。从后腰抽出没看完的话本,展开那页举到眼前,接着上次的地方继续看。另一只手极其自然的伸到旁边小几上抓块糕点送到嘴里,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姑娘,鹿汐姑娘来了。”丫鬟话音刚落,一个小女孩就蹦蹦跳跳掀开珠帘。女孩八岁左右,梳着垂髫,两边各扎着一条红丝带,穿着浅粉衫裙,长得粉雕玉琢,兔子一样朝兰殊扑去,“五师姐,五师姐又在看什么?我们出去玩吧!”
兰殊头没抬,一伸手刚好抵住鹿汐的额头叫她不能寸进半分。
“五师姐~”鹿汐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无辜的看着兰殊。】
好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蓝曦臣蓝忘机尘封的记忆慢慢清晰,年幼时,几乎每个月他们一到龙胆小筑,就会看到类似的画面。母亲懒洋洋的躺在榻上,手上要么捧着书要么把玩着钗环,神情慵懒,无趣又无谓,旁边总会有一个女孩子围着说话逗趣。
水镜中女孩清澈介于少年和童音之间的声音响起,话语中的戏谑狡黠一下将兄弟二人的记忆带回到过去。
【“汐儿,师姐也想出去玩,可是师娘布置的任务还没做完,不能出去。”兰殊面露难色,琉璃般溢彩流光的眼睛里笑意闪烁,“汐儿帮帮师姐好不好?”
鹿汐天真的看着兰殊:“五师姐,你的屏风还没绣完啊?我都绣完了。”
兰殊拈块甜蜜的枣泥糕塞到鹿汐嘴里,“师姐这不是忙着给汐儿找故事吗?师姐昨晚为了找到《黑白双煞》的后四十回,熬到子时才睡,这才没空绣屏风。”
兰殊一本正经的忽悠小孩,一边枣泥糕云片糕各种点心糖果投喂过去。在糖衣炮弹的攻击下,小鹿汐被忽悠的找不着北,拍着胸脯保证五师姐的课业放着她来!
“乖~让师姐看完这一二三四五本,然后就可以给汐儿接着讲墨大侠和晋朝公主的故事了。”兰殊指尖从书架上一排蓝皮书册挨个点过去,笑眯眯的说。
小鹿汐点点头,开开心心的跪坐在屏风前劈线。
浅青色的灵息从鹿汐肉嘟嘟的指尖亮起,十指翻飞,捏御剑诀操控丝线。纤细柔韧的丝线仿佛有生命般蜿蜒舞动,无须用针,凭借灵力的劲就可穿过素绢勾勒图案。绣屏上六种风格绣样中最稚嫩的灵动的区域慢慢扩大。
逍遥宗弟子无论男女都要修习刺绣,用御剑诀操控细小脆弱的丝线进行刺绣,以锻炼弟子对灵力把控的精确程度,对御物诀御剑诀的掌控熟练度。御剑诀大成者可同时操控一万跟丝线进行刺绣,十息就可完成一幅宏伟巨制。
鹿汐年纪尚小,刚刚入门,灵力稀薄,一次只能操控一根线。平日里都是绣个帕子桌屏,从劈线到绣完,灵力刚好用完。如今要绣完丈宽的素绢屏风,一连绣了一个时辰,灵力耗干了也才绣完一座山头,还是最小的那座。
兰殊则悠哉游哉的看着话本吃着点心,时不时翻个身挠个痒,渴了拎起玉壶嘴对嘴的喝。
小鹿汐累了,又不敢喊累,转头偷偷看兰殊。见师姐将书盖在脸上似乎睡着了,就悄咪咪爬到小几边上,趴在芦席上,伸出带着肉窝窝的小手抓点心吃。
窗外种着一片湘妃竹,光线透过竹影变得柔和,影影绰绰,清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静谧安然,小鹿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就一会,丫鬟的声音传来,“姑娘,来客人了,夫人叫小姐去前堂见客。”丫鬟掀开帘子,见一大一小两人睡的正香,掩面轻笑,“姑娘,鹿汐姑娘,快别睡了。客人到了,公子和少夫人都到了,就差姑娘了。”
兰殊翻了个身,“知道了,就起。给我打盆水来擦脸。”
鹿汐揉揉眼睛,听闻有客人来觉得有好玩了,立刻爬起来跑去前堂。
“五师姐我先走了。”
“嗯。”兰殊懒懒应了声,蹭蹭香枕,继续睡。】
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女孩,午后窗边小憩,被母亲传唤懒床不愿起来。如此日常温馨的画面看的在场众人会心浅笑,心情放松,慈爱的看着家中小儿女们。
蓝曦臣蓝忘机更觉新奇,原来他们的母亲少年时是这番模样,娇憨美好,有所有女孩那个年龄的狡黠顽皮,所有一切形容少女美好的词汇都用在她身上,都不足以完全道出她的美好。
母亲原来也是女孩,也有自己的母亲,也会对母亲撒娇。
下一刻,血淋淋的刀剑毫不留情的打破甜润宁静。
【“阿殊,阿殊——”
兰殊蹭的坐起来,挠挠凌乱的头发,听见外边师姐的呼唤,利落下榻坐到梳妆台前,“师姐,我这就出去,叫阿娘别急。翠儿,快给我梳头。”
身形颀长矫健的女子冲进来,橘黄圆领大襟襕衫血迹斑驳,三尺长的银锏血红不见原色,拉起兰殊的手就往外跑。
“师姐,怎么了?师姐,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
“没时间说了,快走!”大师姐将兰殊的锁龙锏往兰殊手里一塞,扯下腰间的乾坤袋塞到兰殊怀里,带着她就往外跑。
往日璇霄丹阙,仙雾缥缈的逍遥宗此刻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尖叫哀嚎,仆从杂役惊慌失措,下一刻就被一剑穿心。琪花瑶草溅上黏稠鲜血,高雅的兰花被无情践踏,琼楼玉宇落满残肢断臂。昔日的云堦月地人间仙境化作血海炼狱,白衣长剑绣卷云纹的修士见人就砍,不染纤尘的白衣染上斑驳血腥,俊美如玉的脸庞溅上血珠,冰冷的眼睛仿佛地狱来的魔鬼,无情的屠戮着一个又一个生命。
“这到底怎么回事?阿娘呢?阿爹呢?大兄呢?他们在哪?”兰殊惊慌哭喊。
十三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大师姐没有余力回答兰殊,一锏击杀挥剑砍向兰殊的蓝氏弟子,拉住拼命往前院冲的兰殊,和另外两位师弟师妹护着兰殊退往后山。
丹台阁楼间,琼花碧树下,男子一袭碧落长袍,独立落花之中。男子身长八尺,风姿特秀,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眉目淡然,随手一剑刺出,背后偷袭的青衣弟子僵硬原地,脖子出现一条血线,无力倒下,落地那一刻,身首异处。
他慢条斯理用剑蹭着地上青衣弟子的衣服擦干净剑上的血,漫不经心的将剑收回鞘中,负手而立,恍若世外谪仙,无悲无喜的看着这一场杀戮。
三师兄——
躲在暗处的兰殊目眦欲裂,身后的大师姐死死捂住她的嘴,压着她不让出去。兰殊浑身颤抖,血红的眼睛死死映着那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无情屠杀她逍遥宗的一幕。
青年头上的卷云纹抹额白的刺眼。
鹿汐,不——
浅粉衫裙的女孩被白衣修士一剑封喉,颈骨全断,只剩下点皮连接着脖子和头颅,黑亮的大眼睛失去光芒,无力阖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鹿溪!!!!!!!
兰殊痛彻心扉,目眦欲裂。
金色的襁褓被从趴在地上的红衣死尸怀里扒出,婴儿尖锐的哀嚎震天,小小的婴儿被剑挑飞半空。
不,不要啊啊啊啊!!!
兰殊拼命挣扎想要冲出去救下那个小小的人儿,她的侄儿,却如何都挣不开,叫不出。
哭声戛然而止,婴儿重重落地,仿佛一滩烂肉,小小的脑袋烂西瓜般破裂开,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