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生思考的时间有点久,茶水都凉了。
凉的苦丁茶味道更难喝,但是林皎不在意。他不喜欢,但是也喝习惯了。
面无表情地喝完,剜了一勺软酪,白晓生仿佛大梦初醒:“小生尚未听闻过这样的事,也没有听师尊提及过有何良方。”
林皎心中一沉,但是很快调整过来:“无妨,我本就没有期待过有更好的方法。”
白晓生摇摇扇子:“不知明公子有何打算?”
虽然动作漫不经心,但是林皎隐隐察觉,白晓生是好奇的。
是了,墨海派以求知为常,这种事情自然是让他们好奇的。
林皎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白晓生眼睛越听越亮,扇子摇得更快了些:“如此,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效。”林皎的声音似有蛊惑的能力,“还需看往后。”
白晓生“哗”地收起扇子,敲敲手心,微笑道:“倒像个钩子,勾着小生呢。”
林皎听出一点言外之意,但是又不太确定,只能干笑:“惹白兄心烦了。”
白晓生啜了一口茶:“只怕你蹉跎半生在此事上。”
林皎忽然大笑,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天地相异而相似,飞蛾扑火,潜鱼越渊,众可往,我何不可往?若半生蹉跎,也是我甘愿。若我如蝼蚁燕雀,倒是一生郁郁。”
白晓生也赫然而笑:“有趣!有趣!不若这样,小生跟着明公子十年,做个见证,如何?”
林皎拱手,笑盈盈道:“求之不得!”
夜渐深,笼灯就月。三人和白晓生告别,相约明日在此见面。白晓生端然不动,似要在此处坐一夜。
林皎还是提醒:“白兄若有需要,可以上楼寻我,我在品梅六号房。”
林皎夜里也要修行,怕影响吴怨吴悔两兄弟休息,故而自己住一间。
吴怨吴悔住隔壁,三人也好有个照应。
林皎或许只是客气一句,但是半夜听到门外似乎有脚步声,还是被惊动,推门而出。
虽然白晓生没有起身过,但是林皎记得他脚上穿着的是一双徐公屐,也就是现实古代里的谢公屐。
走廊上的木屐声很急促,嗒嗒响着,也许是白晓生出了什么事。林皎取出传音石对吴怨吴悔说:“前辈救人!”
说着就推门而出,捞过白晓生把自己刚买的剑笔直地掷出去,把白晓生往自己房中一推,大门一关。
“哐当。”
林皎进门的同时,吴怨也冲了出去与敌人交手,很快敌人不战而退。
吴怨用传音石对林皎说:“少爷,这人兴许不是奔着白小友来的。”
白晓生整理自己刚刚跑乱的巾帽:“的确不是奔着小生来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过,原先住我房中的人,应当已经跑了。”
林皎给他递了一杯水,“白兄今夜还是与我待在一起吧?”
白晓生笑道:“明公子不好奇来龙去脉?”
林皎不在意地笑笑:“这不是等你慢慢说么?惊魂未定,我也不催促。”
白晓生喝了水:“本无意让明公子卷入,不过现在也无恙……”
放下茶杯,开始娓娓道来。
这事还要从魏国国君说起。
魏国国君膝下数子,最喜自己第三子,也就是前太子。
一年前,因为魏国盐走私大案,顺藤摸瓜,捉到了他的妃子的娘家头上,最后查出她与自己表哥通奸。
此事闹得很大,魏国国君也请人来验血。后来得知前太子居然不是自己的儿子,国君勃然大怒,当即要改立新太子。
太子连同自己母族造反失败,被废,被囚禁深宫。
“听闻……国君对他恨之入骨,似乎把他当作脔宠。后来前太子用了点手段才逃出深宫,如今躲在这间客栈、小生原先订的房中。”白晓生长舒一口气,“彼时小生刚靠近,就闻到房中有血味。小生问客栈小二,这间房能住几个人,小二同小生说:两个。”
白晓生摇摇头:“可小生订的房,可是一人住的。”
“小生不好退房,已人入虎口,生怕打草惊蛇,引来报复祸端,也不好回自己房间,怕卷入什么麻烦,只能在外面一直等着。”白晓生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可惜,小生再怎么小心,也没有预料到现太子的掺和。”
现太子也许是知晓什么,也许是前太子的人出了内鬼,总之现太子故意派人来这里惹事,引士兵来查探。
但是这招没有什么用,客栈鱼龙混杂,谁知道会不会碰到铁板,还会提醒前太子逃亡。
不过把前太子逼出来,也是不亏。
听完白晓生的话,林皎默默抹脸。
他就知道,这段剧情正是时候。
狗作者写男女主到魏国时,是约莫四五年后的事。那时候前太子已经集结了一支军队,剑指国都,誓要报仇雪恨。
而男女主和他相谈甚欢,宁折天甚至帮他,把他一路送进国都,送上皇位,让他荣登大典。
这里写得让人心潮澎湃,谁没有向往过天下在手的感觉呢?
但是!男女主辞别前太子后,前太子走到地牢里,在地牢里把国君强了很多遍……
内容露骨劲爆,国君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了,让大家有种吃了“史”的感觉。
读·沧桑·者:就知道,这么久没有创人,不是狗作者的风格。
部分读者表示,想买一双没有看过的眼睛。
其余读者表示,买了这章节是这辈子最亏的买卖,即便只有两毛钱……
如今从白晓生口中得到详细版的前因,林皎感觉喝下去的茶都要吐出来了。但是看到白晓生面不改色,他也只能僵硬地笑着应和。
白晓生见他脸色不好,关心道:“明公子可是有何不妥?”
林皎:“并无不妥,只是……惊讶于白兄所知明细。”
白晓生不疾不徐地摇摇头,叹气笑道:“我们墨海派,人人都得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和一双听风追雨的耳朵,这样才能知晓背后缘由,理解世间百态,方能入字成画。”说罢,他才笑嘻嘻道:“明公子若是听这个深感不适,小生也毫无办法,毕竟……”
“小生这里还有更加不堪入耳的东西呢。”
啧。
可恶,白晓生是知道他听得难受的,故意逗他呢。
怎么一开始没有看出这个小书生这么坏心眼。
话虽如此,但是林皎还是很亲近他。让人睡他的床,自己坐在床尾修炼。
折腾了一日,小书生也累了,没有再客气,舒舒服服倒在床上:“明公子好生勤快。”
林皎:“笨鸟先飞,莫过如此。”
白晓生眼皮愈发沉重:“我等着明公子成为鲲鹏的一日……”
“今后,还得仰仗明公子。”
林皎轻笑,五心朝天,开始修炼。
清晨乍破夜晚,白晓生就醒来了,惊奇地发现窗外飘进来一缕缕雾气,而林皎也挪了位置,挪到了雾里。
林皎的灵识正努力地感受着雾气缭绕的玄妙,待雾气消散后,他也结束了修炼。
他重重地叹气。
还不够,这一点雾他只能领会到皮毛。林皎从储物戒里拿出地图,盘算着哪里的雾气最重。
他摩挲下巴思考得正入迷,白晓生的声音适时响起:“明公子若是想寻雾多的地方,不如往后往东南去。东南的迷空步障云雾最盛,终年不见全貌,大雾可及百县。”
林皎回神:“竟从未听闻过……多谢白兄提点,白兄见多识广,想来以后要缠着白兄了。”
白晓生低笑两声,只是说道:“走吧,两位前辈都还在外头候着。”
今日是个阴天,窗外阴沉沉的,似有霖䨙霶霈将至。
退房时,林皎让白晓生站一起,对掌柜的说:“他同我们一起。”
说着摸出了两间房的铜钱,低头抬眼,目光冷冽:“可别多收了。”
掌柜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清秀,闻言含笑抬头,只收了一半的钱:“客人,路上小心。”
掌柜果然知道前太子藏身客栈,或本身就是前太子的人。
林皎在路上的摊贩那里买了一顶白纱帷帽,给白晓生戴着,把白晓生遮得严严实实。
魏国风物,来时空空,去时也没有挂碍轻重。四人路途上走得不快,白晓生一路走,一路给他们讲他们闻所未闻的事物,渐渐地,三人已经暗服。
大雨滂沱而至,不宜赶路。吴怨吴悔撑起帐篷,与白晓生一起避雨。而林皎昂首走入大雨,坐下修炼。
天地昏暗,万物齐喑,在朦胧雨雾中,林皎的身影岿然不动。跳珠雨滴打在他身上,似乎给他镀了一层柔光。
大雨连绵几日,终于缓缓停下。烟雨中,林皎脸色苍白,衣服粘在身上,雨水顺着搭在脸上的发缕下滴,林皎眉头紧锁,须臾松开,睁眼。
吴悔上前给他喂了一颗驱寒的药丸,林皎道谢,用清尘诀和烘衣诀,把自己整理一新,擦着头发回头去看小帐篷,莫名心安。
天地之大,他为游魂。
而游魂尚有人追随,责任之重,也让他的心有处依凭。
白晓生从帐篷里出来,把帷帽往他头上一戴:“明日应当就能出魏国了。”
吴怨猎了些野味回来。连啃了几日干粮,莫说吴悔,吴怨自己都馋坏了。
林皎把手往白晓生肩上搭:“出了魏国,也不必担心魏国的龌龊找上你了。”
手落在白晓生的肩胛骨上,林皎一愣,“你怎么这般瘦?”
白晓生比他年纪大一些,个头却不及他,踩着徐公屐才和他一般高。白晓生摇摇头:“小生长得慢,明公子见笑了。”
林皎讪讪地摸鼻子:“是我一时不查,冒犯白兄了。”
白晓生用扇子敲他帷帽:“小生本就不在意,何来冒犯一说呢?”
雨后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气息充盈林间。这些气息是多么自然,自然得不甚寻常。而恰恰是“寻常”,把白晓生身上的松木香衬得浓烈而绵长。
林皎忽然想起书中的设定。
墨海派的生活离不开笔,笔杆多为松、竹、梅、桃四种树木制成。想来白晓生用的笔,应当以松木居多。
说到松木,自然是北地的松木最好,因为寒冷所以木质坚实。所有北地松树里,以青鸾松最为灵性。
计划里他是有去北地的计划的。若是时间充沛,不妨为白晓生寻一些做笔。
几人再度启程,只有在经过一个瀑布的时候,才停下来。
林皎想试试瀑布水。吴怨劝他不要试,但是吴悔浑然不在意。
“哥,你就让他试呗。横竖伤到了,我这儿也有丹药来治。”
听到这话,林皎也不再犹豫,直接往瀑布走去。
瀑布水如白帘挂川,乍一看很柔,走近了才发觉水势浩大,水声隆隆。
瀑布下是个小谭,水面翻滚,水潭往外延伸出一条汩汩小溪。
林皎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入水潭。
水潭寒凉,让他打了个寒噤。他运转灵力屏开瀑布水,然后迅速往水潭里坐下。
但是高速坠落的水流把他硬生生按趴在水潭中,呛了几口水。
吴怨刚要上前救林皎,白晓生却伸出手拦住吴怨:“莫急,且看。”
林皎的手在水潭中挣扎着撑起,以背部阻挡水流。
水流像锤头一样打砸在身上,连骨头都痛起来。他感觉身上有千钧重负,或者一双巨人的手把他死死地往下按。
林皎不服。
他不服!
他知道自己确实是蝼蚁,但是不甘为蝼蚁。
即便是蝼蚁,也要撼巨树!
他艰难地撑起自己,运转灵力。林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压下去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爬起来了多少次。
他忘了饥饿也忘了疲惫,沉重地强撑着在瀑布中修炼,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吴怨担忧:“这真的可以吗?”
吴悔:“我看现在没有问题。”
白晓生烤着他们捕到的鱼,随手翻了个面,“可不可以,从来都不是你我说的算。明公子心性之坚,极限岂是常人能比的。”
吴怨诧异地转头:“阁下甚是了解少爷。”
白晓生默默笑笑,拨动柴火:“来吃点东西吧。”
几天过去了,林皎缓缓撑起来,终于在瀑布里坐定了。
半个月过去了,吴怨吴悔察觉瀑布中的人气息似乎有变,发现水势似乎在避开林皎。
一个月过去了,林皎的气息又变,修为悄悄上了七阶。
半夜,白晓生修炼结束,从帐篷里出来,往水潭走去。
他在水潭边脱了徐公屐,伸入寒潭中。修竹衣摆在潭面荡开。
他像一条游鱼般靠近瀑布下的人。
他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居然又提升了。
也许……他真的能成功。
瀑布中的人豁然睁眼,明亮的眼睛映着月色照得发白的潭水,愈发水光盈盈。
林皎已经能在瀑布中开口说话了,但是他并没有开口,而是在瀑布里缓慢地眨眼,对白晓生露出一个安抚又腼腆的笑。
白晓生的心脏骤然缩紧,也报以安抚的笑。
墨海派人修行之慢,慢如龟走。因此白晓生平日也是不敢停歇之人。他必须尽快把自己的修为提升到金丹,不然危险一至,性命难保。
他以为自己够拼够努力,直到认识明骄,才发觉自己与之的差距犹如鸿沟。
明骄此人,对自己够狠。
而待人却是赤忱,第二次见面就全盘托出,不顾自身来救自己。
虽然“全盘托出”有待商榷,但是无疑,明骄是个极善良的。
即便有所图谋,也不会越界。自己跟在这样的人身边,也是安全,还上了一层保护。
若没有图谋,日后他若扶摇直上,定偿还明骄恩情。
白晓生转身,离离衣摆上的秀竹短暂地揉曲,舒展开后随着涟漪摇曳,如风过影摇。
巾帽映月如雪,清寒如山尖霜。
腰间的梅花玉佩,也柔柔地升起寒烟。
林皎目送他上岸,闭眼回到幽深的沉寂里。
水潭鼎沸,溪流潺潺。
一年后,燕国境内出现一行人。
再过半年,燕国澜海岸附近的儿女,就开始对“明骄”议论纷纷了。
他们口中的“明骄”,头戴帷帽遮得严严实实,身穿洒蓝外袍,肩处绣着栩栩如生的半落绯红海棠,抱着一柄剑,身后跟着一个白衣书生,两个年长修士。
并非他们打扮有多奇特,燕国澜海地域多以渔业为生,海滩席地而坐击鼓放歌的人数不胜数,放浪形骸已是常态。偶尔有海上商贾扬帆而来,奇装异服也不是稀罕物。
燕国丰富的海产让这里虽不算繁华,但也不至于穷乡僻壤。风俗大胆开放,便是情爱,也是在高楼上问自己心上人要不要来自家吃一碗鱼羹。
而是新鲜。
林皎几人体态不似凡夫俗子,其中白晓生面容清俊,气质超拔,让人心生好感的同时,也好奇起年龄相近的林皎的相貌。
这几人在燕国最偏僻的海岸上搭了一个小院,一待就是大半年,少有出来买采。
唯一和林皎正面打过交道的,是瀚海宗的鬻法阁的一位小修士。
那日几人进来时,少女修士阿镜波正在悠闲地擦着功法柜台,见几人进来,挑起眉头:“几位要什么功法?”
戴斗笠的那位接过册子,翻了翻,然后用有点沙哑的声音对阿镜波说:“与水灵根有关的功法,请都给我一份。”
瀚海宗地处西北临海处,明心宗最初派人在此处驻扎,以护佑此地不受海中灵兽侵扰。后因此地多有水灵根修行者,慢慢加入,导致分裂出一个独有的宗门——瀚海宗。
瀚海宗所修行的功法,更是与明心宗同宗,只是发展方向略有不同,基本都只为水灵根服务。
同时,因为这里百姓以捕鱼为业,少不了出海。瀚海宗权衡利弊,决定向百姓发售有利于水灵根修行的功法。
鬻卖功法,一方面可以抑制歪门邪道在地域的发展,起到一定的维护治安的作用,同时还能提升当地渔民的自保能力。
有利无弊,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林皎选择千里迢迢来此地的原因。
当初看到林父给他的风物志里有瀚海宗的介绍时,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地方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在打包走一大堆功法后,林皎意满离。
阿镜波急忙喊他:“你叫什么名字?登记一下!”
林皎头也不回:“明骄!”
他们一直沿着海岸,找到了最偏僻的海滩。
这里礁石众多,不宜作为港湾,也没有贝壳海螺,没有风景可看,所以人迹罕至。
海崖上有个洞穴,林皎学了一天御剑后也能飞上去。吴怨紧随其后,吴悔拿出他的药葫芦,变大后乘着飞上去,白晓生则是拿出一支狼毫笔,效用与吴悔的葫芦一样。
打扫过洞穴里的卫生后,几人就在此安身。
说是安身,安的只是三人的身,和林皎关系不大。到了这里他就要没日没夜地修行,用水灵根的功法刺激水灵根发育。
一块平坦点的礁石,就是他修炼的场地。海浪扑来打在他身上,把他浇个透心凉。
偶尔海面风平浪静,他身上被阳光晒干,就会落下细碎闪亮的盐粒。
无论海浪何时到来,无论海浪有多大威力,他岿然不动,坐在原地修炼。
剩下三人,吴怨吴悔在洞穴里观望,而白晓生在洞穴也是没日没夜地修行,坐下就没有起来过。
把白晓生从修行中带离的,是一声声劫雷。天上不知何时乌云密布,遮天蔽日,呈漩涡状悬挂在明骄头上的高空,云间时不时闪过几道光芒。
云压下来的风也让浪花愈发汹涌,拍在深黑的礁石上,卷在林皎身上,翻涌出千堆雪。林皎深深着皱着眉,闭着眼从储物戒里拿出几张救命的符箓,仰头迎接他人生的第一道雷劫。
第一道雷劈下来,他觉得痛,刻骨铭心的痛,连骨头都在痛,他仿佛一个泥人,被打碎了揉捏了然后重新塑造,疼得不成人形。
他痛呼出声,很快又咬着牙,迎接第二道雷劫。
白晓生和吴怨吴悔站在洞口,白色的电光照亮他们的视野,猎猎的海风吹拂他们鬓边的头发,天地间除了雷声,万籁俱寂。
他在雷劫前好像蝼蚁,可是蝼蚁偏要逆天而行。如白龙如银蛇,雷电几乎要吞噬那道渺小的身影,但是身影却和礁石生在一起,劈不坏炸不烂,周围的礁石粉碎只有他身下一片净土。
白晓生似有顿悟,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坐下,追捕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玄妙。
天雷来了整整九道,林皎疼到最终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了,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体无完肤,没有一处完好,身无寸缕地勉强端坐在礁石上。
等身体缓过来,剧痛也奔涌而来。他惨白着脸色弯下腰,一动不动痛苦地等待身上焦糊的血肉剥落,长出新的血肉。
这个过程很漫长,漫长得吴怨很紧张,直接御剑飞去看他。
林皎在颤抖,浑身颤栗,紧紧闭着眼。缓过劲后才慢慢睁开眼,大口喘气。
吴怨脱下大氅给他披着,顺手给他用了一个清尘诀。
林皎的头发也糊了,也在扑簌簌地掉落,落得遍地都是。
林皎流着冷汗道:“多谢。”
吴怨摆手:“少爷客气了。”
林皎趔趄地从礁石上起身,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套新的衣服穿上,头发也慢慢长回及腰的长度。
白晓生睁眼时,林皎穿着一身正红绣边的水绿外袍,袍上细细勾着几条跃腾的黑白鱼,月白下裳因他坐着而堆叠,正眯着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修炼。
白晓生吓得不动声色地一抖,然后启唇笑着问:“明公子,筑基的感觉如何?”
林皎闻言活动手脚,笑眯眯道:“好极了,我感觉能再劈十道。”
白晓生微笑:“明公子可要慎言,天道虽无耳目,仍能听尽天下。若是天道上心了……”
白晓生的声音愈发低沉,“下次渡劫多个十道,也不是不会发生的……”
林皎有了上次经验,狐疑地问:“当真?”
白晓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当真如此。昔年有位修士,一代天骄,常以剑指天,大骂天道,妄言要斩断天道。一日御剑,竟晴天霹雳,硬生生把他连人带剑劈毁了……小生师父同小生说起此事时,小生也不信,直到后来问此修士后人,方信以为真。”
林皎脸色凝重。
天道竟然连嚣张一点都不准许?除了宁折天外,所有人都不能装逼?狗作者也太狗了点吧?
白晓生微笑地站起来,活动四肢往外走,然后用袖子挡住唇无声地笑起来。
吴悔瞧见了问道:“白小友这是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白晓生笑眯眯:“无事,只是想到点好玩的。”
吴悔半信半疑,走进洞穴迎面撞见走出来的、若有所思的林皎:“少爷这是在想什么?”
林皎:“装逼的人不能离天道太近。”
不能给天道制裁的机会。
吴悔:?我怎么感觉少爷被雷劈傻了呢?怎么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躲在洞口的白晓生听到后笑得肩膀狂抖。
吴悔拿出药葫芦,委婉道:“少爷,你刚刚渡劫,是不是要来点丹药调理调理?”
林皎想到苦口的丹药就忍不住皱起脸:“不必了。”
澜海岸,傍晚,余霞漫天潋滟海。
这里的人家打开木绳编成的灯笼,往里头添油点火,踩着梯子高高地挂在墙上,让海风席卷的海岸也有星星点点的光。
众人点了篝火,在篝火边载歌载舞。有几个健硕的青年勾肩搭背,对着姑娘唱起情歌,然后被姑娘扔了一把沙子,笑作一团。
海湾处的船卸了货,纤夫拉着船把船捆在巨石边,才靠着海树大口喝酒。
商人们带着自己的商品,席地而坐,摆上东西就开始叫卖。叫卖声逸散在海风中,别有一番韵味。
白晓生说,这是澜海岸百姓的集会祭海节,以庆祝上半年的顺风顺水,祈祷下半年的平安喜乐。
正好大家在海崖修炼也闷坏了,一致赞成出来走走。四人上人来人往的集会逛逛。
澜海岸的百姓聚在一起的盛会让林皎也增添了几分思乡之情,想起林父,想起林夫人,也想起了红瑶。
但是一想到红瑶就会想到宁折天,林皎心头一梗。
思念之情一下就消了大半。
吴怨见他脸色变来变去,也是好奇:“少爷在想什么?”
“……仇家。”林皎苦大仇深。
白晓生感到稀奇:“明公子年纪小小,怎么就有了仇家?”
他眼睛又闪烁了几下,似乎要追问出口。林皎一激灵,用了一句他这辈子见到过最欠揍的话:
“不可说。”
白晓生若有所思。
为了避免继续谈及这个话题,林皎让大家自己逛,回头在集会入口集合,就自己开始到处走了。
在琳琅满目的小摊逛了一会儿,林皎也起了买东西的心思,至少给其余三人买点礼物也不错。
跟着自己也有两年了,不给他们点什么林皎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
他给吴怨挑了一个剑穗,给吴悔拿了一个药杵,正走着,就听见有人喊:“明仙师?”
林皎转头,是鬻法阁的少女修士阿镜波。
阿镜波高兴道:“许久不见,明仙师修为竟让我看不出了!可喜可贺!”
林皎也认出来了:“啊,是鬻法阁的仙子,有何贵干?”
阿镜波笑道:“无事。只是瀚海宗派人维护祭海节秩序,偶遇明仙师,特意打声招呼。”
林皎依旧戴着帷帽,看起来拒人千里之外,但语气是温和的,让人觉着亲切。
阿镜波邀请他一同走走,林皎欣然应允,“正好,在下有意为朋友挑点礼物。”
“是哪位友人?”
“上次你见着的书生。”
阿镜波沉吟一会儿,“书生能送的多了,能送笔墨纸砚,送风雅的,这类东西多了去了。若是亲密些,那就送点贴身的,比如香囊,比如玉佩……”
她忽然拍手:“瞧我这记性……今夜集会上就有一摊儿,卖拇指大小的、能缀在腰上的竹香筒。另一摊儿就卖着上好的香,仙师可觉得好?”
又风雅,又适合赠友人,最好不过。林皎请阿镜波带路,阿镜波就走前头,带他穿过熙熙攘攘。
“还未问过仙子名号。”
“在下阿镜波,仙师直呼我本名就好。”
香筒不大,精雕细琢,上面的样式让人挑花眼。林皎挑了半天,最后拿在手的还是嶙峋病梅花样儿的竹香筒,取了红流苏缀好,买下走人,去隔壁的香铺挑香。
香的种类林皎说得很直接,要松木味的。小贩就拿出香给他一个个试,林皎闻得满鼻子松木味,最后才挑了一个和白晓生身上味道最近的,请小贩装进去。
刚给过钱,阿镜波就突然指着前头示意他看:“仙师,那是不是你的书生朋友?”
林皎望过去,见白晓生正站在一个姑娘前,为难地后退。那姑娘一副渔民打扮,梳着高高的辫子,露出光滑黝黑的手臂,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往白晓生手上递。
林皎和阿镜波走过去,阿镜波高声喝止:“阿乔,不要为难外来人。”
阿乔见到阿镜波,毫无悔改之意地吐了吐舌头,“我要娶郎君呢,波波姐姐,你误了我好事。”
林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上前揽住白晓生的肩:“姑娘,你这就不对了,你也不问问人家有没有道侣,能不能嫁娶,这般可不行。”
阿乔手上握着一个蚌壳发扣,流光溢彩,上面的彩凤振翅欲飞:“我见这小书生对这个发扣有兴趣,还以为他乐意嫁我呢。”
林皎瞟了一眼,问阿乔:“若是他感兴趣,也是想买,你也该问他买不买,而不是信手相赠,然后将人强娶过去。”
“你若不想要这发扣,我也不是出不起钱来买。”林皎的身量拔高了很多,十五岁的少年气势比二十岁的姑娘还强上几分,“姑娘,我们只买,若你卖我就做主替他买了。”
阿乔退后几步,不悦道:“既然不愿就算了,又何必咄咄逼人呢?我不打算卖,我只赠人的。”
林皎摊手;“那就免谈,勿要缠着人家了。”
阿乔唇角一勾,忽然出手掀了他帷帽。林皎愣怔在原地,一副好相貌也露在海风中。
阿乔像看到什么稀罕物,绕着他走了一圈,“既然他不乐意,小仙师也是好容貌,不知有没有意嫁我?”
林皎刚要开口,白晓生就率先说:“他在家中有未婚妻,姑娘还是别了。若他跟你快活了,他家中的未婚妻可苦守空闺了。”
阿乔细想后,悻悻地转身走进笑闹不已的人群离开了。
林皎捡起帷帽拍了拍,笑着戴回头上:“在下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未婚妻?”
白晓生微笑着反唇相讥:“小生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了道侣?”
阿镜波急忙替他们解围:“幸好阁下没有拿发扣,否则今夜二人就是躲进海里去,也要被拖家带口地找上来绑去成亲了。”
二人其实并未生气,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澜海岸有一奇特风俗。若一户人家只有女人,则可以把男人娶进来,但管家的权利只分男人一部分。
若男子白得了女孩的一个蚌壳发扣,那不得了,这是整整一个村的人要来把男子捉去拜堂的。
原著里的宁折天没有在澜海岸多做停留,所以并未写明这个风俗,但是如今亲身体会,倒也有趣。
“白小友长得清隽儒雅,仪表堂堂芝兰玉树,有玉山上行之颜,是这里的男儿没有的,阿乔许是瞧上了,这才为难白小友。”
林皎觉得好笑:“早知你会遇到这等麻烦,我就不买香筒,买发扣给你了。”
白晓生轻轻侧头:“香筒?”
林皎朝他松开方才握成拳的手,挂在手指上的小香筒就落下来,在半空中滚了几滚,梅花摇摇:“喏,送你的。”
白晓生睫毛轻颤,接过去细细品闻:“好香,明公子上心了,小生愧受。”
说罢,把小香筒系在腰上,赤红的流苏垂在纸灰下裳,仿佛赤霞出云岫。
林皎揽住他的肩,对阿镜波说道:“我们自个儿走走,在此别过仙子,多谢仙子相助。”
阿镜波浅笑:“明仙师客气,相逢即是缘。”
二人别过阿镜波继续走,一路出奇地沉默。白晓生思绪纷杂,脑海中乱糟糟的。
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香气,浓郁的松香仿佛近在鼻尖。
这是皓君香,主檀木、松木,辅以苦艾淡茶。皓君香不止可赠君子,也可表“青青子衿”之意。
传闻韩国的一位国君曾为一高风亮节男子醉玉颓山之颜倾倒,恋慕痴狂,重金求人为此人研制此香。
林皎想来是不懂香的,但是……
白晓生却觉得自己心绪实在不宁。
一只手突然往他的耳边放:“白兄?介意放一缕头发下来否?”
白晓生回神,看着他手上的银发扣,怔忪:“这是?”
“哦,我瞧这里有家室的男儿都戴这个,想着是不是该给你买一个,免得又有人想把你抓去。”林皎指了指前面的魁梧大汉,“走了一圈都不见有人卖帷帽,想来帷帽在澜海不受宠。”
白晓生将巾帽摘下,露出被束在头顶的发髻。他扯下束发的发带,泼墨般的青丝淌落肩背。
他把巾帽给林皎拿着,自己分出鬓边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条辫子,接过发扣把辫子扣好,才拿回巾帽戴上。
黑色的发丝衬得他愈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气质也更加柔和。
白晓生抬眼望来时,林皎满意地竖起拇指:“帅!走吧,我们去找他们。”
白晓生疑惑地比了个拇指,没有完全领会这个手势的意思。
大概是夸人的。
吴怨吴悔已经在入口等着,平静地受了林皎的礼物,就一同回那片海滩。
和白晓生闲聊,林皎终于知道这片海滩叫什么名字了。
十分简单粗暴,叫“绝人滩”。
林皎端详了白晓生的神色,不像作假,细想一下忍不住乐出声。
“明公子,小生说的话难道有什么谬误?”
“非也非也。”林皎还是觉得好笑,“这片海滩该改名字了,该叫‘有人滩’。”
也许是林皎笑得太过没心没肺,这个无聊的笑话居然让白晓生也忍俊不禁。
他打开扇子掩住嘴角,低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