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鬼就这样维持着现状,谁也没有先戳破谁,直到乔韵桐自己装不下去了,缓缓的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褚时,褚时背光而站,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便朝他招了招手:“你走近些,我看看你的模样。”
褚时闻言转身关了门,然后拍下客厅的灯的开光,头顶吊灯突然亮起,乔韵桐有些不适应的抬手去遮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视线紧紧的盯着褚时:“我见过你,那时你才这么点大,”她抬手在自己胸口往上一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被我吓得屁滚尿流的。”
乔韵桐说完哈哈大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褚时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等她笑完,这才开口做了一个自我介绍:“是,我十四岁时被你拉入界,但这一次我入界是有重要的事情问你,对了,你恐怕不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女婿,我和妍妍结婚了。”
乔韵桐脸上的笑容在听见“妍妍”两个字的时候逐渐消失,她主动走近褚时,仔仔细细的将他的模样看了个遍:“那个孩子,现在还好吗?”
“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她的哥哥和爸爸都很疼爱她,我陪她去为你扫过墓,但她从未提及你一句。”
褚时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对方眼中那种矛盾感,是欣慰与愧疚,又夹带着一丝恨意的复杂情绪。
“哼,她哪敢提起我?我只后悔没在她还没出生时打掉她,我早该听心理医生的话,带她去治一治病,你还不知道吧,她七岁的时候,心理医生就说这孩子有反社会人格趋向,她心理变态,不正常,但我没想到这么小一个孩子,心思会这么歹毒,连生她养她的母亲都敢杀!”
褚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一样令他难受,难受到呼吸都有些许困难。
“她连至亲之人都敢杀,你就不怕她有一天也会杀了你?你就不怕你和我一样死后都无人能替我说出真凶?”
褚时视线落在她手腕上的系着的黑色丝巾上,毫不犹豫的说:“妍妍永远不会对我下手,没有人天生就是心思歹毒的凶手,你应该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乔韵桐脸上的癫狂收敛了些,她往后退了两步,面上的表情有些令人看不透:“是我对不住那个孩子,我死后一直被困在这里,除了你,没人来过,一开始我是特别恨她的,我从未对她有过防备,我也压根没想过她会杀我,但是在那股浓烈的恨意过了之后,更多的是愧疚......”
乔韵桐死后的冤魂只能在这客厅中游荡,她曾无数次砸坏家具,但不管那些家具被她砸得多烂,只一眨眼间都会恢复如初,渐渐地她也累了,客厅里永远是漆黑的,就算偶有光芒,那也是她自己摁开的吊灯的光,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知道门外是白昼还是黑夜,这样的日子很是折磨人,她也想过解脱,但她对这世界仍有留念,她无法逃脱。
有一天,她在无意间看见了沙发底下一个小小的发卡,她弯下腰伸长了手把发卡够出来,那是一个已经沾了灰尘的粉色蝴蝶发卡,几乎每个女孩子都拥有过这样的发卡,她拿着发卡,想起了一些事:
那是祝妍四岁那年的事情,她父亲给她买了一对粉红色的蝴蝶结发卡,祝妍很喜欢,别着两个发卡到处跑,乔韵桐却觉得那个发卡特别俗气,加上那时候在生理期,心情不好,于是在祝妍跑过来给她看新发卡的时候,她抬手给了祝妍一巴掌,没有任何原因,仅仅是因为她当时心情不佳。
四岁大的小女孩一脸无辜,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的掉眼泪。而那一巴掌却打开了潘多拉的墨盒,一股莫名其妙的快感席卷了乔韵桐,那是她第一次打祝妍,也是打得最轻的一次。
乔韵桐回过神,看着手上的发卡,似乎是那次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祝妍戴这个发卡,当她当着一家人的面问她为什么不戴那个发卡的时候,那个四岁的小女孩也只是埋低了头说不喜欢。
褚时在听到祝妍四岁就被母亲虐待时,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挤满他的眼眶,他压下喉咙间的哽咽问她:“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她没错,但是我不喜欢那个孩子。”
“不喜欢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
乔韵桐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吗?我怀上她的时候,和这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期待她的到来,但后来我和她爸之间发生矛盾,那段时间我们天天争吵,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离婚,但是祝弘有怎么可能让我如愿?这别墅里的每一个下人都是他用来监督我的!我根本找不到机会逃出去,更加不可能把这孩子打掉,后来,我足月生下那个孩子,我不愿抚养她,便给她找了一个奶妈,是奶妈把她拉扯长大,你以为全家人都不知道我打她吗?那怎么可能?我告诉你,她的奶妈知道我打她,祝弘有也知道!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止我!”
乔韵桐说,她每次打祝妍都会挑衣服能盖住的地方打,别人看着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身上却全是淤青。祝妍小时候性格很开朗的,但后来被打的次数多了,她也就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学校的老师和她说了孩子的心理状态不太好,她便装模作样的带祝妍去看心理医生,一开始医生说,祝妍有抑郁倾向,几年后医生说,祝妍有反社会人格趋向,但乔韵桐并不当回事,甚至觉得医生是在吓唬人,直到那一天,她毫无防备的喝下了放在茶几上的一杯水——
那杯水被祝妍掺入了致命剂量的氰化钾,在中毒死亡的前一秒,她看见祝妍背着手笑容明媚的从楼上走下来,她似乎喊了她一声妈妈,但是她听不见,只能看见她嘴唇动了动,乔韵桐撑不住断气了,在她死后,小凶手将一把刀放进母亲手中,然后带着手套握着母亲的手割开母亲的皮肉,血液喷溅出来,却意外的没落在她身上,于是小凶手起身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裙,从监控盲区和无人发现的地方逃出去。
那天下午她背着书包回家,拉开门的时候便大声尖叫,并引来了保安,所有人都以为乔韵桐自杀了,警方往往会怀疑报案人,但那一次没有任何人怀疑,因为报案人是一个已经吓得无法正常与人沟通的小女孩,何况这个小女孩是死者的亲生女儿。
尽管早已经知道事实真相可能如此,在被死者彻底证实的时候,褚时还是忍不住揪心难受,内心的悲伤冲击得他想吐,眼泪丝毫不争气的溢满眼眶——为祝妍悲惨的不为人知的痛苦童年,也为她成为杀人凶手而感到可悲。
至于恨意,那是死者及其家属的,褚时对祝妍生不出恨意,即使知道她做错了事,他也依旧很不起来,他想,那大抵是因为他真的太爱她了吧。
乔韵桐还说起一件往事:“那个孩子以前养过一只小狗,那是我送给她的七岁生辰礼,她很喜欢那只小狗,还给小狗取了一个很幼稚的名字,那段时间她的心情明显比之前好,但是那只小狗被我摔死了,我无法控制暴虐带来的快感,摔完我自己都有点后悔了,但是事已至此,追悔莫及,那天晚饭我故意当着一家人的面问她,要不要给她再领一只小狗回来......”乔韵桐突然出神,似乎是在思考那时候祝妍的反应。
记忆里,那个孩子一整天都郁郁寡欢,心情不佳,吃饭的时候筷子都没动几下,就拿个小勺子一点一点的挖着米饭吃,乔韵桐想,她这个女儿当时恐怕是味如嚼蜡的,她是故意这么问祝妍的,那时那个孩子貌似是停顿了很久,大家都在关切的看着她,只不过其他人是真的关切,乔韵桐却是假意的,那个孩子怯懦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埋头吃饭。
褚时的拳头握得很紧,指甲深陷肉里,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缓解心情,他想起祝妍许多次看见小狗时兴奋得像个孩子的表情,但她不轻易领养狗狗,直到后来他们遇见不黑,那只被人遗弃的小狗或许在某个点上和她是相同的,于是她带不黑回了家。
褚时自小被父母抛弃于福利院中,他知道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有一个问题他实在是想问:“为什么偏偏是妍妍?你不是有三个孩子吗?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妍妍遭受这些痛苦?”
褚时要的是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或许就是祝妍杀害其他人的部分原因。
乔韵桐垂下视线,转身往里走,她的声音悠然空灵的传过来:“因为她是女孩子,我父母从小也如此对我,于是......”
“于是你也就这样对妍妍!”褚时怒火中烧的吼了一句,胸膛剧烈起伏。
“人们总会把希望都放在男孩子身上,这是人之常情。”
“狗屁的人之常情,这就是歪理,你根本不知道妍妍现在有多优秀,她不比她的哥哥们差,如果不是你,她可以成长为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也可以是一朵坚韧美丽的花朵,是你烂了她的根,是你害了她!”
乔韵桐转身看着他时,双目噙满泪水,褚时因为气愤眼白染上些许红丝,他不再理会乔韵桐,他直接离开了乔韵桐的界,而那个界在他离开的瞬间犹如玻璃一般出现裂纹,然后碎开,刺眼的光芒撕裂黑暗,一点一点的侵吞着乔韵桐的身体,黑暗与灵魂消失的最后一刻,仿佛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飞出界——
对不起。
褚时入界不过短短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但现实里已经过去了一周。刑侦支队通过大量的摸查走访找到了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局势逐渐明朗,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邓杰和祝妍,陈新亲自调了金煌一号会所的监控,发现这一周内祝妍就曾去过会所两次——即便用衣帽墨镜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但是作为她的亲哥哥,祝博舟是绝对不会认错自己的亲妹妹的。
祝博舟的视线在祝妍的身影出现在监控里的时候就凝住无法移开了,坚硬的指甲深深的掐进手掌心的肉里,饶是素来都不动于山的人在这一刻也有了山石崩塌的倾向。
秦闻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整天,从下午到晚上都没有出来,直到第二天其他的警员来上班,他才拉开门走出来,下巴的胡茬冒出短短一层,眼下的乌青和乱糟糟的头发以及办公室门打开瞬间翻涌出来的烟味都说明他昨天一天并不好过。
秦闻天几乎一夜无眠,祝博舟昨天下午步伐不定的走了,他拒绝了秦闻天送他回家,一个人沿着长长的街道走着,路人的喧闹似乎是在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周围的一切声响都自动降低音量,变得沉闷压抑。
祝博舟回家躺倒在沙发上,屋子里没有开灯,暗色似乎是最能隐匿情绪的颜色,他抬起一条胳膊压在眼睛上,那瞬间,他和祝妍从小到大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河水一般迅猛翻腾席卷而来,母亲温柔的轻声笑语环绕在他耳边。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好久,直到手臂因为血液不循环而麻痹,黑暗中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缓慢的坐起身,摸出手机给秦闻天打去电话。
祝博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古代的刽子手,沉的对这电话那头的人说:“如果她真的做出有违法律的事情,那祝家绝对不会包庇她。”
秦闻天那头沉默了良久才应了一声“好”,他嗓音沙哑,烟应该没少抽,换做平时祝博舟还会让他别再抽烟了,但今天他实在是没心情,得到回应后便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的人神色各异的看着秦闻天,陈新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秦闻天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了一圈,然后正式下了捉捕犯人归案的命令。
这一次没有人开心得起来,众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参差不齐的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