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淩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看那栋木头居民楼,随后低下仰起的头,似乎在思考。她的狙击枪早就已经在出完任务的时候收了进去,王阳城只见过一次,只记得枪头很长,似乎还装了消音器。褚淩给王阳城的感觉永远温和,永远安静,他甚至想象不到褚淩面无表情地射击会是什么样子。
“今晚我们先睡那里吧。”白炽顺着褚淩刚才看过的目光看过去,随后又俏皮地一笑,“忘了说,这里类似于极昼,根本没有夜晚。”没有孩子,没有夜晚。谢止行感觉有些不妙,他默默地记在心里,打算日后私底下去找白炽问个明白。而这时,一抹黑影早就偷偷地溜了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正在街口望着大厦的众人。“找到了。”那人开口轻轻地说,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我找到了。”众人显然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街上穿防护服的人也不少,他们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些人可能是做生意或者干脆定居这里的人。“外面雨估计已经下得很大了,不会漏水吗?”袁青飞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毛。“应该不会。”吴淼也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随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你甭操那个心。”王阳城斜过眼睛怼了他一句,“淹不死人。”袁青飞感受到了他来路不明的恶意,只是挑了挑眉毛做出一副很困惑的样子,随后没有继续说话。王阳城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吴淼那么喜欢袁青飞,说青飞,说熟了就好了,说是我队里的青飞。凭什么呀,凭什么他袁青飞待遇这么好,难道说是能力强吗?他给予王阳城的那个困惑和没说话的态度,反而让王阳城觉得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没意思透了。
陈贝蒂看出了王阳城内心的不爽,轻笑一声用胳膊撞了一下吴淼:“哎哟,老骂人家就算了,偏偏对另外两个这么好呀。”“欠骂。”吴淼斜睨着眼睛,类似于嗔怒似的戳了一下陈贝蒂的额头,随后也瞪了一眼王阳城,“你更是。”褚淩刚才还在思考,下一秒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自己的腰:“你们两个冤家……”等她笑完了,便同样戳了一下王阳城的额头:“不许欺负青飞脾气好。”王阳城心里堵得慌,于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表示认可。赵幺则是将陈贝蒂拉到一旁,警惕疏远地看着吴淼,生怕她生气了突然动手。而午雨则是一脸吃瓜的样子,眼睛闪得晶晶亮,随后同样被赵幺一把拉到了旁边,保持了半米安全距离。“姐……”她委屈地又朝那边看了看,“爱看热闹人之本性,而且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爱看热闹……”赵幺并不喜欢说过多的话,这时发现午雨其实并没有她一开始以为的那么内向,反而和自己说起道理来的时候,她选择了双方都无比尴尬的沉默。
“小水。”方毅恒终于出声了,“你不要有偏见,最后遭殃的只会是青飞。”陈贝蒂则是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很正常,说白了还是对自己太弱感觉不安全而已。等开了能力就好了。”王阳城朝她感激地笑了笑,随后又低下头去,褚淩看着他,估计今天晚上又不能睡了,得给新人循环心理讲座。她反正也值夜班,又打算今天去把大楼的地形摸透,毕竟那个地方真的很合她的胃口,高楼,大平台,有遮挡物。午雨看着没有说话的袁青飞,眼神不断在他和王阳城中间跳转,她似乎对于八卦一类的很感兴趣。也是,刚进来,还只是女大学生,谁不是这样。
待久了就觉得烦了。吴淼想,她的侧脸躲在防护服的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午雨。我刚来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现在好了,不停地杀人,不停地参加游戏,血溅到自己脸上又抹掉,解剖的时候不断地换手术刀,从开始的生疏到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摸出位置。她不断的等待,靠在游戏场地外面的墙上,等到终于没有了耐心刚想走的时候一个人扑上来几乎疯癫地给她下达一个任务的邀请,她于是拔出刀子就朝那个对象俯冲过去。尸体躺在那里,有些实在没有物资饿得慌的玩家于是苟且偷生地开始吃这些尸体,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在看一群秃鹫,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一个人怎么能不变。
午雨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吴淼却在她发现的前一刻移开了视线,不想让她看到,也不能让她看到。
吴淼是良宿吗?陈贝蒂又是良宿吗?王阳城心里翻滚着,其实都不是,看看她们的进入时间,过了这么多年,不是疯子,心也该死了。只是不过吴淼甚至懒得装正常人,而陈贝蒂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表面文章。如果这样的话,适应了残酷,适应了血腥暴力,适应了弱肉强食,再回到现实,真的还是原来的自己吗?或者说,还能适应现实吗?还有必要,回去吗?
“闭嘴。”白炽方才还灿烂的笑容一瞬阴翳,随后又缓和了一些语气,“进楼睡觉,一个个屁事真多……明天还要见首领呢。”
这也是一个表现,王阳城想,情绪不稳定,起伏跌宕,尤其是白炽,从第二次大饥荒熬到现在,耐心和同情心早就所剩无几,心情好的时候对你好声好气地笑,心情不好的时候拔出刀子抵着你的喉管让你回答她的问题。简直都是一群疯子。
躺在睡袋里,没有帐篷,王阳城看着掉漆的天花板,环顾一周,除了刚才上来冗长的楼梯,感觉就像是现实生活里的废弃居民楼。其实他也明显的感觉自己在嫉妒,嫉妒明明同为平级的袁青飞有人认可,嫉妒他虽然能力发动条件苛刻但是也能真的发挥作用,而不是一个廉价劳动力。这种嫉妒就像一根蜿蜒盘旋的荆棘,扎得他心里血肉不清。袁青飞笑起来很文气而书生的样子又让他觉得别扭,无比的别扭。而这时褚淩凑了过来,很小声地说:“我要去侦查地形了,睡不着的话,和我一起去吧,我不告诉淼淼。”
王阳城从骨子里相信褚淩,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就同褚淩爬着楼梯上了高层。褚淩把枪从盒子里组装起来,使劲地拧上了消音器,架上了枪,试了试,感觉不能更满意了,毕竟这里是游戏里,这种地方已经很难得了。她调整好之后便转过身来,坐在地上,并示意王阳城也坐下。王阳城掸了掸地上的灰,也一屁股坐下来。褚淩给他的感觉总是一个前辈,而吴淼给他的感觉是一个上级,只有袁青飞是一个平级,可偏偏这个平级还压他一头。褚淩看着他,复杂地又想到午雨,午雨看她的眼神清澈而纯良,就像月初的下午,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而恰好洒在你身上。可王阳城不是这样的,他已经26岁了,按理说,是她应该喊他一声哥,不过加上在这里的年岁,或许她是姐姐也未必不可。他的眼神里不是太阳,是只有受过社会毒打的人才有的灰熠,他有野心,也渴望被认可,渴望被当成伙伴,渴望被爱。褚淩开口说:“喊我姐,是不是觉得怪怪的。”“没有。”这句话是王阳城真心的,“这个真没有。”褚淩于是笑了,眉毛微微有点皱:“我就说一句话吧,不耽误你睡觉。”
“你只管说。”
“嗯,一头猪被拖出去杀了的时候,你是觉得它被拖出去杀掉的时候,因为没注意绊了他一脚的那只猪有罪,还是那个拿刀的屠夫有罪?”
“屠夫有罪。”
褚淩笑得更厉害,她指着他说:“你心里不是门儿清的嘛,和青飞过不去什么呢?”是这个游戏世界的错,王阳城默默地解读出了她的意思,你分明知道,和青飞吴淼过不去什么呢?不都是在这里努力只是为了活下去的人吗?只不过待久了,人变了,这也是这个世界造成的,你现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还要说,你是个疯子。
王阳城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下楼准备去好好睡一觉。而褚淩则是继续靠在她那把狙击枪的旁边,还带着一抹残余的浅笑。嫉妒就这样扭曲而暗无天日的生长,王阳城不是没有想过不能这样,但是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不这样。而这个时候褚淩告诉他,这是正常的,这是对的,只是你搞错了对象,他的良心于是得到了片刻的安慰,钻进睡袋里闭上了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算好,也不算太坏,幸运的是还好这个队里还有褚淩一个正常人,不至于让他感到备受折磨。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的性格几乎都在扭曲,前几天看到的史书就在他眼前飞快地翻页,最后四个字渐渐地从模糊变得越来越清晰:“易子相食。”他似乎陷入了一个噩梦而不能醒过来的阶段,于是皱着眉毛又似乎不能惊醒。他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大脑却因为有些迟钝而迟迟无法思考。最终他陷入了沉睡,将此事抛之脑后。
褚淩看着瞄准镜里的那个黑点,有些莫名的不安,她仔细瞄准那个黑点,模模糊糊能看出来是一个披发的女人,她于是下意识认为那应该是孙哑鳞,只是她马上想起来谢止行已经将她困在了台阶处,这不该是,也不能是孙哑鳞。警铃大作,褚淩随着她从建筑的阴影里走出来而慢慢移动自己的枪支方向,却看到那个女人抬起陷入黑暗的脸直直地看向她,她有一双杏眼,似乎早就发现了褚淩一般嘴角噙着一抹笑,很冷。褚淩同她在瞄准镜里对视,发现她似乎根本不能称为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少女,因为她似乎同19岁的吴淼并不差几岁,那个少女甚至头上还别着一只小狗发夹。她盯着褚淩看了许久,突然转身就走,似乎并不在意褚淩会不会扣动扳机,也可能是认定了褚淩不会扣动扳机。褚淩没有动作,她眼神晦暗地看着那个少女走远,她有种预感,那个少女绝对不是好惹的,绝对是个硬茬儿,茫一向来不结仇不结怨,给钱办事,不参与任何人的造化和报应,这时候杀了一个没有攻击倾向的人,特别似乎进来前还年轻,不会有任何好处。
“这个女的……”褚淩感觉莫名有些熟悉,她摇了摇头,又想不起来,或许是失去的记忆片段里见过的人。她默默地想到了江森森,于是暂时分了点心开始捋这条时间线。
如果张鑫说的全都是事实,那么吴淼之前是五行的一员,生活在图书馆和医院之间,同茫没有交集。只是张鑫对他们的态度算不上好,可以说是十分的敌意,应该是茫对他们做了什么,或许是接了任务,伤过他们。张鑫似乎对吴淼的过去了如指掌,甚至在图书馆拥有吴淼单独的房间。但是疑点依然很多,治疗她们,让她们头发眼睛漂成奇怪颜色的是谁?既然如此,为什么方毅恒还要把吴淼捡回来?为什么要骗她?
褚淩抬头看向太阳,这里的太阳似乎永远不会落下,她伸手,指尖感受到一点点温暖,于是她笑了,随后又握住枪,紧紧地盯着附近的动向。
早上的定义似乎只能是人们的自然醒,太阳依然耀眼,从东方升起后不再落下。褚淩甚至一刹那间觉得昼夜本来就不该交换,昼夜交替就是人类的一场空前巨大而缥缈的认知障碍。她觉得可能自己是累了,也可能是快被逼疯了,她在这里待了太多年,甚至不知道出去之后工程是否已经完成,自己又该去向哪里。
那个杏眼的少女让她感到一丝丝熟悉,说不准是哪儿熟悉,不过褚淩记性一向来很好,应当是不认识的。她模模糊糊地想到章锦,她是她参加工程时候的组长,她也有一双杏眼,下巴上的一颗小痣就像吃烧饼时候不小心粘上的芝麻,带着方框眼睛,笑起来不见牙齿,也是一个温和似水的女人。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她会像个母亲一样,给予她足够的爱和关注。
“褚淩。”吴淼这时候醒了,正在盘自己的头发,“你累不累?发呆了都。”褚淩于是缓过神来,愣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吴淼噗嗤一下被她逗笑了,头发恰好盘好,于是坐在那里看着她把枪拆卸重新收进盒子,最后装进包里。褚淩时常觉得吴淼是一块冰,而如今已经融化了一部分,换做是王阳城或者其他人,吴淼没有那个兴趣看收枪这种无聊的动作。而现在,吴淼靠在木头墙壁上,下半身仍躺在睡袋里,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一样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别的人仍然好像还在沉睡,吴淼的醒来不过也是因为高中的生物钟仍然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王阳城似乎挣扎着要醒来,眉头紧蹙,不安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褚淩看了看他,转头又同吴淼说:“别叫他了,今天去见首领,精神不好也不像个样子。”吴淼瞥了王阳城一眼,默认了她的说法。
也没有那么讨厌他。褚淩想,到底还能让他睡个好觉。“对了。”褚淩已经将东西全都收拾好了,“我昨晚上看到一个女孩子,和你差不了多大的,亏得防护服面部铁丝还算疏,面部我倒是看得清楚,还带着一个发卡。”“过去的事情,就放下吧。”吴淼叹了口气,从睡袋里爬起来,“我也想过去不去找江森森他们,算了,我能出去就行,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同时间一起过去吧。”
“这儿的时间还真不一定过去了。”谢止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这时候正盯着她俩看着,“你看我这几撮挑染的绿毛,按理说早就掉色了。”他又指着吴淼和褚淩的头发说:“你俩这头发,来这儿这么多年也没有长到拖在地上。所以时间有没有过去,还真是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循环?”褚淩几乎是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春夏秋冬的变化,也是时间。我们可能只是身体停在了进来的时间点,但其实时间仍然在往前。”“意识和实体脱离了。”吴淼若有所思地回答,“意识在延续,而实体停留在原始状态。”
“简直就像是……”
“鬼。”谢止行将这句话补完整,却因此而感到失望,本来以为可以逃出去的希望,似乎也变得更加渺茫:难道还需要什么还魂吗?他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干脆起身去把剩下的人都喊醒。
一时间屋子里哈欠连天。最困的就是王阳城和午雨,一个是熬夜惯了一时间生物钟睡不着,一个是同褚淩聊天聊的。南栀的白头发披散而凌乱,谢止行打开背包,拿出一把做工似乎并没有那么好的梳子,缓缓地替她梳发。南栀起先可能是并没有完全清醒,愣愣地任由他梳,后来醒了,于是把梳子接过来自己梳起来。“啧。”陈贝蒂面露嫌弃地瞥了他俩一眼,“给他俩岁月静好上了。”赵幺一直是喜欢多做事少说话的类型,这时候已经将睡袋叠好塞进了包里,顺便拿了一袋压缩饼干递给姜姜。而姜姜接了过来,并没有直接吃下,而是一直紧紧地捏在手上。直到陈贝蒂看向他,随后说,你就吃吧,非要我同意吗?他才剥开包装纸开始吃那一包压缩饼干。
陈贝蒂对自己队里的人有一种几乎慈祥的偏爱,吴淼始终是那样,淡淡的,冷冷的,带有莫名执念的。而方毅恒,他此时仍然头痛着,看了一眼已经准备好的白炽,也撑着墙站起来,他似乎得有40岁,头痛皱眉的时候细纹尤其的明显。
他是最可怕的一个。谢止行想。他思虑缜密,行动力极强,组织力虽然不算特别好,所幸的是有谢止行和南栀帮衬,只是白姐和他猜错了一点,如今吴淼也不打算走,这更是好事。
是他们低估了吴淼的爱。谢止行又这样想,她旧旧的,灰灰的,但是她是爱所有人的,是不说的,是冷冷清清又无比虔诚的。
可是他们,真的会判断错吗?
“都快点儿。”白炽似乎无比的兴奋,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有达成一个初始目标的狂热,也有终于又见到故人的激动。
“稍微绷会儿。”南栀仍在塞自己的睡袋,她一急,北京话就往外冒。陈贝蒂也是一样,语言系统总是夹杂了些许的英文,根上的东西,也是改不掉的,就像肤颈,骨骼,腑脏,耳后的软肉上一块不深不浅的胎记,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南栀无数次想洗刷掉的东西,就这样融入骨血,流淌在她每一寸每一厘里。
“她的意思是等会儿。”谢止行帮她收拾着,抬头对着白炽翻译。“你们对我真是越来越不尊重了。”白炽故意矫揉造作地去抹眼泪,“果然久病床前无孝子……”“白姐……”陈贝蒂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该走了。”
午雨再一次打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哈欠,她看着不远处的摩天大楼,陷入了沉思,随后用手肘顶了顶陈贝蒂:“漂亮姐姐,首领真的在这里啊……”随后她如同恍然一般问:“首领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呢!?”
白炽转过头来,她的大波浪因为没有防护服的拘泥而随风飘荡,就像一面旗。她嫣然一笑:
“魏祁君。温文尔雅的祁,君子如玉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