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少年们离开后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指尖捏得到的雪也早都被我的血染得通红,渐渐地,那些血又染红我的眼,让恨与痛翻涌交织着沉浮在我眼底——
我弓着身子咳嗽几声,痛得半天站不起来。
但是我习惯了,在宗正寺的这段时间,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我不甘又怎样,我痛恨又怎么样......去跟先生说也没用,他只会让我再忍忍。
可我究竟又能忍到什么时候......?
我沉默良久,拖着沉重的身躯回了书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打包好后,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宗正寺。
这是该和亲眷团圆的冬季,我现在这是又要去做什么呢?
回家吗?
可是我哪有家啊,那座靖安帝留给我的宅子我尚不曾去过,甚至无暇打理,哪算得上半个家呢?
我兜兜转转,摸着身上数量尚可的盘缠,忽然便想去南塘一趟。
想去看看雪色中的皇妃塔,再去逛逛冬日下的南塘市集,这时候南塘热腾腾的藕粉肯定卖得很好,找机会去吃上一碗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想去看看她。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
给车夫付好银两,搭上点了暖炉的车马,我窝在车厢的角落中贪了半日的浅眠。
实在是很久没有能好好休息,这一睡倒也睡得比预料中久了一些,醒来时车窗外已是落霞满天,籁籁白雪飘落,积了遍地白霜。
车夫见我转醒,笑着打趣我道:“小兄弟,新岁很忙吧?看你睡得很沉。”
“嗯......”我低低答着,仍有点睡眼惺忪,“师傅,我们到哪了?”
“还早呢,宣京去南塘虽不远,但也得要走上几天。”车夫牵着马绳,摇摇头叹息道,“冬日路不好走啊,心急可不行。”
我笑了笑,无奈地垂下眼眉:“不,我不着急......”
我又抬眸望向窗外落雪。
入目是满天的银白,裹挟着寒风要将人吞没。枯木不生花,鸟儿己南迁,而今的道路寂静非常,唯能听见马蹄踏入雪色、以及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此起彼伏。
在宗正寺待欠,恍惚将那里当成了家,即使在那里并不快乐,却也是每夜伴我入眠的地方。
如今难得离开,却又觉得茫茫世界无一处可归。
但每年我也都固执。
得了空,就偏要回南塘看一眼。
起初风歺餐露宿,身上的银两住不起客栈,于是我午前抵达,夜半便不返程,从来不敢逗留。
我的狼藉与不堪湮灭在万物的怀抱中,她从来不知晓这些,我也从未想过让她发现。
好此想着,我托腮倚在窗边,雪花落在睫尖,融成了一滴冰水滴,凉不过我指尖的温度。
吐息间翻涌的白雾模糊我的视线,亦模糊了世界的轮廓。
......
三天后,马蹄声渐弱。
清晨时分,车夫停了马,在外头喊了我两声,说南塘到了。
我一夜没睡,连忙向车夫道了谢,便匆匆下了马车。
今年手头握了宗正寺给的那几两微不足道的俸禄,倒不至于再流落街头。一到南塘我便直奔客栈,向店小二要了一间房,又将带来的一小包行李收拾好后,才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出了门。
冬季的南塘果然很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喧嚣非常,百姓面上都洋溢着浅浅的笑意。
我步入人海,将脸埋在大氅毛茸茸的领子上取暖,片刻后红着耳朵在卖藕粉的大娘的调笑下,被她拽着坐下了。
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藕粉给我,上面撒了点坚果与桂花,这一碗要不了几文钱,身上带的盘缠足够我吃上几顿,于是我便欢喜地接受了。
南塘人都好热情......
我小口吃着碗里的藕粉,忽然听见邻桌几名大汉兴致冲冲聊起了今夜南塘的灯会。我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下偏首看向那一桌人,哑声问道:“那个......不好意思,你们说的灯会,是今夜何时?我今日刚到南塘,想去看看。”
“哎呦!小伙子是外乡人啊!”那大汉爽朗一笑,很干脆地给我指了个方向,“咱们南塘灯会可热闹了,又有好玩的、又有好吃的,今夜戌时在那条街办!你可一定要来哈!”
“好,谢谢。”我礼貌地笑了笑,在大汉们又扎堆回去聊其他事后,埋头把那一碗藕粉都吃光了。
我没再在街上逗留,跟大娘告别后便走回了客栈。
一路风尘仆仆,马车上也难安眠,我倒在客栈的榻上眯起了眼,贪了两个时辰的酣睡。
再睁眼时,天色己然昏暗。
我粗略收拾了下自己的仪容,又将自己裹回了厚实的衣裳里,顶着飘飘然的小雪出了门。
那条街己经挂起了灯,此时也有几名孩童在街上乱跑了。
大人们笑着布置着摊位,摆了诸多花花绿绿的手工制品和点心出来售卖,有些小孩贪嘴,偷摸顺了一块点心吃,又因为吃花了嘴被揪出来数落。
我遥遥望着街中逐渐喧闹,眼忽然有些酸涩。
南塘总是这样温暖而幸福的,不同于宣京冬日的寒凉,南塘的雪季永远更有温度些。从前我便听薛夫人说南塘人永远都是一家人,原来她从不是唬我。
我低下头,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在了阶梯上。
我在街头等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自己等候的人是否会来,我没有有逛灯会,也不曾卖下任何东西,只是这么孤身一人坐在这里,轻轻呼着热气,试图温暖自己总冰凉的手掌。
热闹好像是终于我隔了一层距离,遥远得我抓不住。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仍是心中不可磨灭的阴影,因而我恐惧表露自己对某个存在的喜爱......灯会也好,南塘宫人也好,亦或是夷卜和徐阿姆也罢。
仿佛只要我渴望触碰它们,它们便要在我眼前碎掉了。
于是我从祈求被拥抱,逐渐变成了祈求多看两眼识人的幸福。
感受着他人的欢喜与雀跃,也好过孤身一人留在宗正寺的书房里埋头头做事、偏执地对宣京其他的所有避而不见见。
我垂着眼,就这么待到了灯会结束。
年长的人们取下了灯,孩童们回了家。
我起身,站在风雪里发着呆,任凭刺骨的寒风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将它们冻得又红又痛,比前几日被砸出来的伤口还痛。
我咬着下唇,终于蜷着肩低低哭出声来。
这几年我真的累了,每夜梦见到的都是溪月宫被血染红的模样,亦或靖安帝倚在病床上虚弱闭着眼的模样。我总是怀念每一个曾在我人生中蹒跚而过的人,即使回忆很痛,那也是为数不多对我好的人。
死别,生离,我哪个都厌了。
我也期盼爹娘能陪我来灯会,两个人一人一边牵着我的手,一边笑着说琮儿好乖。
期盼夷卜不是海岘来的贡女,期盼父亲不曾是大景的皇帝——如果他们不曾登过高位,握过滔天的权利,是不是我就有机会像那些孩子一样,快乐自由的在雪中奔跑?
他们明明为我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却又为何在我面前变得鲜血琳沥,将我推入万丈深渊......
我遭人打骂被人厌弃,世界上从不曾有人欢迎我的到来。
我如此狼藕,满是疮痍,我又该怎样接受他人的宽慰让我接纳这样的自己?
今夜的南塘,真的好冷......
我站在风雪里哽咽,冻得浑身都要僵了。
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就这么死在这里也好。
......
忽然,一个小小的脑袋撞进了我的怀抱。
我一懵,下意识便拖住了她倒过来的身子。
来不及擦看脸上的眼泪,更没来得及掩饰自己的狼狈,那个小团子一样的脑袋便埋在我心口蹭了又蹭,像是撒娇一样不肯挪开。
我低低地“啊”了一声,一眼便看到了她别在发间的莲花坠子。
忽然,我意识到了怀里的人是谁,浑身一僵。
她唔了一声,嘟囔着话语,埋怨道:“终于找到你啦!我们回家吧!”
“......”我双眸微颤,愣怔在原地,忘了该如何回话。
她小小的,手掌软软的,将我这一身毛绒都抱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冷吧?回家就不冷了哦。”小女孩嘀嘀咕咕的,小声地叮嘱他,“今天家里煲了藕汤,我们快些回去喝吧,不然微霜和林珊会生气的......”
我抿抿唇,心下了然,无奈地弯了下唇角。
这是将我错认成了花忱啊......
我抬起头,发觉远处有一道身影渐近——我认出了他,便趁着小家伙微微松开手的间隙,匆忙地离开了。
身后很快传来了花忱和她的交谈声。
可风吹得凶猛,呼啸着划过我的耳朵。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只埋头朝客栈奔去。
只是我未归南塘前所有的迷茫与不甘,像是被那个一瞬即逝地拥抱悄悄带走了一般......
从此往后,我不再是无处可去的人。
若说从前我只当她是飘缈的挂念,如今她便在虚无中化出了形状。哪怕只是一只脆弱的蝴蝶,也已在我心中扇出了剧烈的狂风。
......
返回客栈后,我褪去外衣,才发现大氅上沾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是她带来的?我想起那时她将我抱得很紧,估计就是那时候蹭到我衣服上的......
那小小一颗种子圆滚滚的被我捻在指尖,我想,我起初应该是想扔掉它的。
可......
若雪过无痕,我又该如何才能牢记这天......
虽然我知道自己恐怕恐怕都不会忘,但有痕迹的过往,与没有的,到底是不同的。
于是,藏着这颗微妙的私心,在南塘逗留不过三日,我便又匆匆地回了宣京。
也是头一回,鼓起勇气,推开了那座府邸厚重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