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靖安年末,我的心头有了个牵挂。
南塘酷暑,蝉鸣悠长......那年炎夏灼灼,梅熟落蒂,芳草未歇。往日总稍显清寂的南国公府上下繁忙非常,下人们着急忙慌地进进出出,焦头烂额。
窗外檐鸟纷飞,荷花淡香,南塘的暑意总是比宣京重些。
我晒得昏昏沉,却仍不敢放松下来,屏息躲在树上,蜷着身子怯于吭声。
来往的产婆们手里很快端起了盆,盆里盛满了血水,那颜色有些唬人......我自是不害怕的,心里只剩惶乱与紧张。
屋下人们额上皆是汗津津的,衣袍都湿出了水渍,一看就知晓这一响午没贪来半分闲。
就连在外神通广大善名远扬的南国公大人此时也紧张兮兮地背着手跟步在房外,他的长子就站在他身边,嘴巴抿得紧紧的,脸吓得没一点血色,似乎比即将当爹的那位还要紧张。
我恍然片刻,忽然想起前些年宴上遇见薛夫人的那一回。
自己鲁莽地问她这腹中可还会有孩子,期盼的眼闪着点点华光,那是我最最失言的一次。
年少不懂的迂回将我心中最可耻的贪念暴露得一览无遗,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想......这或许能成为夷卜留下的另一条路吧,又或许我觉得盼了这么些年头,世上总会有什么能成为我无望生活中的一份牵挂。
......我知道,比起真心实意,那时候更多的是痴心妄想。
偷偷跑来这里,也是午夜梦回时下定的决议,一切都鬼使神差地......仿佛偏要在他这样狼狈的时刻,去目睹某个人的降临。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等得也快要睡过去了。
在我一头裁下树前,一声婴儿稚嫩的啼哭蓦然打破了南国公府内漫长的沉寂——花忱首当其冲跳了起来,再然后是南国公,我偷偷笑了一声,暗自羡慕他们光明正大的在乎。
而后,我待产婆离开、屋内不再嘈杂后,小心翼翼从树上翻下,鬼鬼崇崇绕到了屋后。
借着纸窗留的一丝缝隙,我见到了夫人怀里粉雕玉琢的强褓。
她刚出生,还皱巴巴的,看起来有点滑稽。
花忱围在薛夫人身边手舞足蹈,又是掉眼泪又是激动地问:“阿娘!是妹妹还是弟弟呀?”
花巍之也绷不住脸上的严肃了,他见小婴儿吮着手指吮哭了,奶声奶气地“嗷嗷”嗫嚅着,登时被可爱得差点直接躺倒——他猛地深吸几口气,一巴掌拍在了花忱背上:“糊涂!都急成什么样了!方才产婆出去不是恭贺我喜得千金了么!”
花忱眼睛亮亮的,对着小东西左看看又看看,随而喜笑颜开:“阿娘,妹妹她好可爱呀,哭起来都像小猫叫一样!”
薛夫人偏首,无奈地把他俩直往前凑的脑袋推开了。
.....就是这一偏首,我藏在窗后探头探脑着,忽然便慌乱地和她对上了视线。
薛夫人面上温柔的笑意顿了顿,半晌便化成了微不可见的诧异。
只不过她没有拆穿我。
而是在与家人漫长的攀谈后,将他们都赶走了。
待花忱与南国公走远了,她便挥手招呼我进来。
兴许是今日烈阳毒辣,我如今仍是昏沉的,薛夫人招我进去,我便进去了,竟从未想过......躲一躲才好。
她将桌上一碗凉羹推给了我,平日凌厉的眼眉如今只剩淡淡的疲倦与温柔。我局促地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头低着,生怕她猜出我此行的目的。
可我到底还小,尚不如成人洞察透析,薛夫人忽然弯了眼,轻笑着问我:“是来见她的吗?”我知道她在说谁,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
“此行不曾叫人发现吧?怎么从宣京跑出来的?”薛夫人伸手在我头上轻轻摸了摸,婴孩被她怀抱于臂弯,咿咿呀呀婴咛了几声,便闭着眼呼呼睡了。
“.....攒了银两,买通了身边守着的宫.....逃出来十日,今日见完她便要回了。平时这样也出不来,但近日宫中有些乱,没有人会顾及我的存在.....”我糯糯说着,指尖蜷紧攥住了衣摆,相当紧张,“抱歉,夫人.....”
薛夫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便沉沉叹了声气:“行琮,你要知道,我不能为你们做主。”
“......综儿知道。”我的声音更低了。
我当然明白薛夫人话中之意。
婚事,到底也只是母亲之间随意的玩笑,可....
我垂下了头,眼睛和鼻子都有些酸。
“我的小姑娘,会是个很厉害的人。”薛夫人忽然笑了,她的语气也放软了很多.....多到,让我有些惶恐。
屋外倏然刮来一阵风,吹乱了簌簌繁叶,绿意挟着斑驳的光点缀屋中光景,鸟鸣声渐远,如同一场梦般消散。
亭下流水缓缓,莲如舞裳绽放,轻薄的花体微微垂落,倚靠着莲叶与水下淤泥,美不胜收,耀耀芳华......
菌苕溢满金塘,白沙清濯涟漪——我怔怔望向夫人慈爱的眉眼,又悄悄地看了眼她怀里紧拥的婴孩......是了,这个人会是南塘盛放的那一株莲,今日蝉鸟倾情的声鸣,便是最好的庆贺。
“行琮,我知你苦,却不愿见你颓靡。”薛夫人轻声同我说道,“就当是因由你母亲罢,若我的女儿长大后步入险途,你便遥遥陪她走上一程......”
她像是猜到了未来将要发生什么。我微微一顿,心下更是不安:“夫人,我.....”
“不必陪她入险境,不必惦念,我不要求你太多,遥遥一眼便好,”薛夫人的声音温婉,说到这句时停了须臾,苦笑道,“届时,无论身在何方,归来时也同我告一声安,与我聊聊她如何长大、如何聪慧.....如何独当一面,又或者是顽皮可爱、亦或冷若寒霜?”
我怔了很久很久。
我听不懂夫人言下之意了,又或者夫人只是同我说笑呢?为何这小小婴孩的前路她不能亲自去看?又为何如此悲切哀痛......
我不愿再想下去,脸也吓得苍白。
兴许薛夫人也意识到了我的难安,她叹息一声,垂眸示意我抬起手来。
我照做了,她便将小小的一团递过来,让我蹭了蹭小团子的脸蛋。
......只那一瞬而已。
小孩还软踏踏的,脸截截就凹进去一小块,不舒服了就哼哼唧唧蹬着两条小腿。
只这一面而已。
这个孩子,她会在未来慢慢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吗?
她......是我必须要守护的、未来的妻子么?
而今,她还这么这么小,小得弱不禁风,轻轻捏两下脸蛋就要哭了。
可,薛夫人低语的问询,早已在我与她之间构筑了一座桥梁。
从此往后,她会是我的归处。
一个除了夷卜外,在世的唯一去处。
......
那夜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我匆忙沿着来路赶回宣京,期间顾不上风吹雨淋,顾不上轰鸣的响雷,更顾不上模糊的视线,与被石子硌得生疼的脚掌。
我跑得气喘吁吁,用包里剩的最后几文钱找了辆马车.....那车夫嫌我浑身脏,本不想让我搭乘,可我掏了身上所有的钱给他,他便即刻喜笑颜开,满面欢喜地前去策马了。
我独身一人赶来南塘,除了钱财什么都没有带。去路如今漫长,没有被褥与换洗的衣裳,披散的头发便是我唯一能够索取温暖的地方。
我低下头,擦着手上的泥泞。
慢慢地,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舒缓了下来,不再如同雷暴时那样唬人,车夫在外头喊我小屁孩,说离宣京还远,困了不妨睡上一觉——
于是我借着马车里点的香堕入半响美梦,恍然的梦境中,我见到的还是那小小的襁褓,她紧紧闭着眼睛睡得香甜,我便靠在她身旁某处,如此守着她。
未来过去千百年,我也会如此从一而终么?
我才头一次与她相见,她尚且还不能跟我说话。婚约的枷锁并不如我想得牢固,薛夫人给的承诺,那个小小的姑娘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天下唯我与夫人心知,婚约算成了么?
可这梦酣甜,我实在不愿醒来,如此的贪恋,便叫我飞快地认清了自己的心。
哪怕寒雨萧瑟,热风灼烫,都不抵那短暂温存。
我会等着她长大,我会保护好她。
我......有家了。
我喃喃着,热泪盈眶。
从此,南塘就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