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天明的预兆。
零九年的湖桉作为不起眼的僻壤小村是极其贫穷的,裴怆这年刚满十岁,他的父母弃他远去,他被过继给姑姑家当儿子。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意外,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他被母亲的呼唤叫醒,他的衣服收叠整齐置放在一个蓝色的大塑料袋中,天很深沉,犹如地狱裂痕释放鬼影扫荡人间。他揉着眼向外看,黑夜下他的一双黑白搭扣鞋正稳在门槛上,好像谁没影地跨掉过去,不知何人,但不是裴怆。
裴怆年纪小,他却始终认为,这世上的事只是因为过不去,因为无法回头才被称为过去。
最初姑姑一家待他不错,只可惜好景不长,姑姑的身体调养好以后,打算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对寄人篱下的裴怆来说,似乎是种提醒和催促,他得努力起来,不然就免不了再次被当成烫手山芋抛弃的命运。他知道,不论是父母还是姑姑,在两个孩子间做选择时,他都是唯一的被否选项——他的右腿有先天残疾,走起路来总是使不上力,来后头看时整个人是个半高半低的,他如此走了十几年,骨骼变形,他肩膀的高低的确不平,脚步一深一浅。
姑姑生了个儿子,家里的经济情况渐渐有些捉急,狠心的男主人不止一次地想过将裴怆摔进河里淹死,裴怆不傻,他太早成熟,以至于一切都显得懵懂无知,可他不想死,他今年才十几岁,他有很多事得去做。姑姑和姑父带着儿子去省城上学,害怕自家儿子输在起跑线上连幼稚园都得去最好的,彼时裴怆十六岁,被姑姑逼得辍学,替离开的人照顾家中的两位老人,他们也并不喜欢裴怆,不喜欢这个跛脚又寡言的孩子。
绿报亭最不受欢迎的客人就是裴怆,方罱一看到裴家这小子就头疼,他将躲在大树后面的裴怆揪出来,冲他大骂:“小小年纪不学好,天天干偷鸡摸狗的事,你爸妈没教过你怎么做人吗?!”说完他才自觉失言,平复了语气告诉裴怆:“偷东西是犯法的,我希望你记得。”
裴怆不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角硬币递给方罱,方罱有点吃惊,他看了裴怆一会儿问他:“你是不是偷了钱?”
“偷?”裴怆疑问,“方叔叔,我同窗的张姓同学来买小人书的钱都是从他母亲的钱包里悄悄拿出来的,您为何不说他偷?”
方罱理所应当地道:“人家那是一家人……”
他及时住嘴,看着眼前这个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孩子,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裴怆比他淡然些,他收回硬币,把诗集还给方罱,“叔叔,我就在树后面看,看完就还回去。我可以帮您整理书,擦台子,请您答应我。”
“如果我不答应呢?”方罱逗他。
“那我只能继续偷了。”
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坦荡样子,方罱来气,势要灭灭裴怆的火,他盯着裴怆,换上愤怒的凶相,“你要再敢偷,我就打死你!”
方罱是看着裴怆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孩子从小就沉默不爱笑,此刻裴怆却笑了,却不像是挑衅与不屑,他开口:“没有人能让我死。”
这话一出,叫方罱发愣。
“裴怆啊,活着可累了。”方罱也笑。他不是想要让裴怆知难而退,他心疼裴怆,倘若裴怆今日同他说他想死,他会释然,方罱没觉得死有什么不好,至少对裴怆来说。
“活着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对于我自己的命只有我自己不想要了,不可能让别的人拿去。”裴怆坚定地启唇,后来很多年,他回想起这样一天,都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满。
有些时候,生命是会被夺去的。
甚至被湮灭,在他认为自己即将重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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