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市三个月来的变化很大,可以说是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蜕变成了青涩但独当一面的少女。
不断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不停鼓动耳膜的商场喇叭,还有汇聚成小溪的车辆。
三个月期限很快就到了。
那天苏樱实习期刚满,用零散的打工的钱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阳台小但聊胜于无。
她买了一束向日葵放在餐桌上,仔细挑选、搭配餐布,把买好的牙刷牙杯摆放好,抬头发现镜子里的人在傻笑。
边伯贤之前会给她打电话,约好了每天晚上九点通话,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苏樱在说,边伯贤在那头认真听着,她生气的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说一声,“睡着了吗?”
“我睡了。”
“别挂。”
“……”苏樱抿抿唇,明明他才是累的那个人,她不应该耍小性子给他增添烦恼,可是……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他面前总是毫无顾虑,像个小孩一样。
虽然她比他大两岁,她压根没有感觉过他的任性。
想到这,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整个人蜷缩在床上,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
她用什么苛责这个十九岁的男生?
“我的意思是,不可以。我这个地方最近有点冷,你感冒了,这几天又是胃疼又是姨妈,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他顿了顿,“我去找你,好不好?”
苏樱一急,嗓音跟着大起来,“不好!你忙你的,不能耽误你学手艺。”
“那拿你怎么办呢?”边伯贤轻笑,他睡在工人的宿舍里,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眺望着窗户边镶嵌着的月光,肩膀和腿都隐隐作痛,“我只要你一声生日快乐就可以了。”
“剩下来的先欠着我,好不好?”
苏樱“嗯”了声,电话那头满意地继续道,“听话。”
“生日快乐呢?”
“生日快乐,不光要生日快乐,每天都快乐。”
“好。”
边伯贤这几天赶工学习,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他回去找苏樱,可是她仿佛人间蒸发。
是彻彻底底的查无此人那种。
他愕然地面对着一片狼藉的平房,来不及细数自己脚下散落的啤酒罐,踉踉跄跄跑出去。
晚霞下河水灿烂如虹,给这个梦增添了烂漫的色彩。
他光着脚踩在河边的木板上,一遍一遍对着对面喊,“苏樱!阿樱!”
回声笨拙地撞在对岸灯火通明的大厦里。
他日复一日地消沉,酗酒,有一天走了好远的路,看到苏樱的背影就在几步之遥,恍惚中喊出她的名字。
是的,那个纤细如花骨朵的女孩,那个被他圈在臂弯里的蔷薇,走路的姿势,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还有大衣扬起的弧度——
他喊住她,求证般向前走,停下来确保她不会被自己的模样吓到,然后她慢慢慢慢转过头,是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这不是他的苏樱,边伯贤紧了紧喉咙,后退几步。
他好像又退回那个父亲死之前的岁月。
那段无人问津,看似能大杀四方的叛逆期,其实每天都无法入睡。
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也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夜晚——蚕食一切的夜晚,他趴在床上苦苦无法闭上双眼,半梦半醒又看见那个温暖到冒傻气的女孩,轻轻钻到他的怀里,说自己要预支彩礼。
傻姑娘,傻姑娘。
她是可以熬出头的人,有更多的选择,可是目光总是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没有过不安吗?在那个斯文的学生穿着体面地叫嚣自己不入流的背景身份时,在她穿着朴素的连衣裙去工地看他给他带水喝,在那个男人说她放弃保研的资格时——
他怀着虔诚的心祷告神明,希望这个女孩健康、平安。
这个梦的尾巴夹带着盛夏的锅底灰。
边伯贤迷迷糊糊地醒了,目光落在这个真实到不真切的房间,撑着手臂,脸色发白。
他颤抖地下床,冲出去,冲出一个梦境,灼热的日光照亮天地,熟悉不过的小黄花低垂着脸。
一碧千里,银光似练。
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怔怔地看着天空,太阳从云翳中流动,整个世界忽明忽暗,只剩下他笨拙的呼吸。
“知了——”
边伯贤抬起双手,又放下,他脑海里意识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发生了。
远处一个老叟正在垂钓,白汗衫,大短裤,黄草帽,身边的小桶上还留着残余的刷墙粉。
边伯贤走过去,影子遮住了太阳,“爷爷,……”
老人没有看他,但表情很意外,“咋了娃?”
“您认识……村里的苏樱吗?”
“苏?我们这没有姓苏的女娃啊?你这个娃离河里远点,涨潮出过几条人命呢,都是女娃娃。”
边伯贤的眼眶一下红了。
他缩在老叟旁边,大高个略微坨了背,翕动着唇,慢吞吞道,“您知道我是谁吗?”
老人惊异的眼光从鱼竿上挪到他身上,“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呢?最近那帮人又找你还钱了?”
他斟酌地看着男孩,“不过爷爷身上也没什么积蓄。”
边伯贤抿着唇,“不用。”
“生病了?去看看医生?爷爷家里有消炎药?”
边伯贤没有多余的功夫去答话,拖着步伐走了,老人余光瞥见,暗暗摇了摇头,“可怜呐。”
他没有找到苏樱的家,空地上的野草不要命地疯长,边伯贤坐在这些杂七杂八的草上。
他躺在地上,合上眼,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只要醒了就能看见她。
这个梦格外漫长,沉重。
醒来时,还有落幕的夕阳,胳膊被草扎的痛,边伯贤遮着眼睛,手背摸到凉凉的东西。
他才是做梦的那个人,梦里遇到一个傻姑娘,来不及对她好,神觉得他配不上她,把她带走了。
月光洒满小路,边伯贤的影子兜兜转转,停在一棵树旁边。
他闭上眼,手插在口袋里,忽然摸到一根皮筋,黑色的,呼吸一窒。
女孩抬起脸,撒娇道,“这个给你好不好?”
“这是什么?”边伯贤明知故问,果然看见她有些羞怯的脸。
“这是……我的,”她越说声音越小,不敢看他眼睛,可是笑容都收不住,“你戴上了,也是我的。”
边伯贤握着这个物件,梦境和现实交织,无数种可能浮上心头,脑海里只有他掐着她的脸纵容道,“我本来就是你的。”
树影斑驳,月华渐冷,边伯贤一步一步走向河边。
到河中间的时候,他捧着这黑色的皮筋,又一次看向这轮银月,好像在看谁的眼睛。
水底的鱼虾因为家园陷落抱头四散,少年的眼睛,仍然注视着月光。
夏夜微凉,谁的心跳想要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