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笼罩之下,那个衣衫破旧、腿脚不便的瘸子,手持长剑,步履蹒跚地朝一棵盛开的海棠树走去。
“海棠,我已两日滴水未进,能否结些果子予我充饥?”
海棠随风摇曳,闻言回道:“结果需先谢花,可我的花要一直开着才行。”
“那可不行啊,我枝头的每朵花儿都历经艰辛才绽放出来,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呵护它们。想当年,栽下我的那位少年将军曾说过:‘若等到繁花三千簇拥时,定会带着春酿与我共庆’。现如今,我已经开了两千九百九十九朵,就差最后一朵就能实现他的诺言了,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花朵凋谢。”
说到种花人,一树海棠花又娇艳了几分,枝头不停张望远方。
树荫下的瘸腿男子虚弱得身体微微颤抖,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他身上的旧战袍破烂不堪,已经硬化成乌黑色,那上面层层叠叠的污泥混杂着斑斑血迹。
海棠看到跛剑客确实挺可怜,便开口安慰他:“跛剑客,如果你真的走不动了,不如就在我这花丛下歇歇脚吧。没准儿等我开到第三千朵花的时候,那位白马少将军就会带着美酒前来,保不准他就能救你一命呢。”
瘸腿的人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一阵风吹起了他的袖口,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根乌红色细绳,绳上挂着一颗马齿状的饰品。
这是他战马征战沙场后留下的唯一纪念,尽管数十只箭矢深深刺入马身,但这匹骏马仍顽强地驮着他奔跑了近百里的路程。当体力耗尽、鲜血流干之际,马儿全身已然被血染得通红,原本的颜色已无法分辨,最终,在那片幽深黑暗的旷野中,它倒下了。
风似乎也撩起了海棠的思绪,她摘下一片叶子轻轻拂过瘸子的发梢:
“跛剑客,你放宽心,我当初也一样没开花呢。那时候啊,没人知道我其实是棵海棠树,直到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雪花飘落一整晚,把四面八方、树林草地全都染成一片雪白,连那座长亭也被一层纯洁无瑕的颜色包裹住。可就在那个夜晚,我竟然一下子绽放了几百朵花儿。这下子,周围百里的人们都赶来瞧热闹,说我是一株冬雪中的海棠,比腊梅还要香气袭人呐。”
在那个雪夜,刺骨的寒风像猛兽般在瘸子的身体里疯狂肆虐,膝盖处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那个飘雪的夜晚再次强势地闯入了他的记忆之中。
经过一天激烈的战斗,大军终于把敌军打得溃不成军。然而,在追击的过程中,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掩盖了敌人的行踪。主将坚决不轻易放弃,决定率领全军顶风冒雪,寻找敌军踪迹。不幸的是,他们误入了危机四伏的祁子湖,原来敌人在此早早布下了陷阱。如同潮水般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巨大的石头砸破湖面的冰层,众多士兵纷纷落水。他的部下子弟们,用肩膀扛、用手举起,竭尽全力将他从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抬到岸上。耳边不断回荡着落水士兵的哀嚎声,但他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尽管身受箭伤,剧痛难忍,他仍紧握着手中冰凉的剑柄,向着敌人毅然冲去。身后,士兵们也逐渐集结起来,共同在重重包围中硬是杀出一条血路。然而,那片风雪中,数百名子弟兵却永远地消失在了祁子湖中,他们的英勇与牺牲,成为永恒的记忆。
夕阳的余晖给海棠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而那些回忆仿佛晚风般,仍在枝头上盘旋缭绕着。
"雪海棠,这名字听着就美极了,如果让我家那个少年郎知道,他肯定也会喜欢得不得了。唉,跛剑客,遗憾的是你未能等到冬天来临,我多么想在一个雪花漫天飞舞的日子里绽放出第三千朵花儿,那个时候的我,才真正配得上那位云麾将军潇洒地骑着马、带着酒,翩然而至的情景呢。"
海棠说完,嫣然一笑。
“跛剑客,我不会真让你等到冬日,无论他何时载酒而来,我都不会怯场。”
枝梢缓缓打开,一朵半是天青半是赤红的流彩海棠花从中探出。
“那天,天空被一片火红的火烧云染得通红,恰好那个时候,一群游学的读书人在树荫下吟诗作对。他们正议论着,前方的战事正如火如荼,新上任的主将所向披靡,连续取得胜利,已经成功攻下了平郢城,相信大军很快就能奏响凯歌归来的乐章。听到这个消息,我内心无比畅快,不知不觉间,一朵异色花在我手中悄然绽放。那些士子瞧见了这朵花,纷纷称奇,认为它独自芬芳、色彩斑斓是吉祥之兆。他们即兴吟咏出一首诗:“忽然听闻夜半檄文收复平郢地,暂且放下诗书远眺隋京城,将军旗下战旗烈烈飘扬,其威势比云中的百万雄兵更为壮观。”想来,在那遥远的战场之上,那位少年将军也正在策马扬鞭,驰骋于千军万马之中吧。”
流彩海棠伸展到瘸子头顶,他缓缓抬头,眼角的疤痕就如当日凤阳关上的残云一般通红。
攻克了平郢,却发现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城市,大军接下来要面对的是险峻的凤阳关天堑。连续激战十天,损失惨重,数以千计的武器断折,军中粮草也几乎耗尽。这时,他带领着江郡的子弟们加入了先锋营。弓箭如雨,滚木礌石纷飞,先头部队的士兵们成片倒下,而凤阳关上射下的箭雨持续了大半天才略显疲态。他猛地抽出佩剑,一声高呼,两千多名江郡的热血男儿齐声响应,他的童年好友身披铠甲手持盾牌,坚定地守卫在他的身边。此刻,这队江郡儿郎犹如一条勇猛无畏的游龙,奋不顾身地冲击着那巍峨险峻的凤阳关。
黄昏时分,凤阳关里外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战士们个个欢呼雀跃,庆祝着成功突破关口。然而,在这喧嚣之中,唯有那城墙上的破旧旗帜如同风中残烛,他的怀抱中,曾经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已身受重伤,面目全非,血肉与铠甲紧紧粘连在一起,怎么也无法剥离。当他们冲向城墙之际,敌人泼下满满一桶滚烫的热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人影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热油溅到他的眼角,瞬间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而这个人却硬是咬牙忍痛,一声不吭地跃上城墙,为他夺下了立足之处。紧接着,他紧随其后登上城墙,奋力击退了敌军,身边聚集的战友们越来越多。但当他回首望去,却发现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却早已倒在了无声无息的战场上。那一刻,天空仿佛被烧得通红,远处的晚霞虽美丽,却显得异常残酷。
海棠感受到根须处一滴一滴的湿润,却瞧不见瘸子的脸庞。
“跛剑客,你哭了吗?”
这个潦倒的剑客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她的身前,眼睁睁看着他饿死,海棠有些不忍。
“你不必灰心,若是日落之后我还开不出第三千朵花,我便先谢几朵,结果予你充饥。”
海棠说着,枝头仍在张望远方,她最近一次开花已是半年之前,今夜一谢,再开不知何时。
日头渐低,已经贴近远山。
“跛脚剑客,今晚你吃完了果子,再顺手摘一朵花带走吧。将来要是你碰见那位少年将军,就把这花送给他,告诉他有那么一株花儿,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他呢。”
那个瘸腿的剑客费劲地转过身,面朝着绚烂的夕阳。他凭借赫赫战功一路高升,轻松步入云端,成为威震四方的统帅,手下的将领多如繁星。然而,他身后江郡的子弟兵却日渐稀少。
攻克敌人首都后,大军更换了主将。在饯别晚宴上,他喝了个酩酊大醉,突然间心头涌起对那些分散在各部队中担任队长、副将的江郡同乡们的思念。于是,他吩咐身边的卫兵准备上等佳酿,设宴邀请军中的江郡子弟们来一聚。
月亮高悬在天际中央,营帐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卫兵送来了一摞军牌,代表着江郡的子弟已经全部集结完毕。在宽敞的大帐内,他独自畅饮,夜色未消散,然而酒壶却已空空如也。
这三天里他喝得酩酊大醉,新上任的统帅已经抵达,并下令让他率孤军彻底消灭剩余的敌人。然而开战当天,竟然没有给他调配任何粮草,结果军队仅三天就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吃光了。他焦急地请求补给,但那些军报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而催促出战的命令却一日三番五次地传来。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了背水一战,打算从敌军那里抢夺粮食。没想到的是,敌军早有预谋,设下了埋伏。这一战中,他的帐下各路军队纷纷溃散,到最后竟没有一个人能留在他身边保护他。
瘸子望着夕阳,缓缓拔出长剑,一步一晃走向如血残阳。
“跛剑客,你去哪?”
手中紧握长剑的身影头也不回,渐行渐远,最终消逝在一片金黄的尽头。
临霄一枝青,怒绽三千棠。
瘸子走了,海棠枝头最高处,第三千朵如血海棠缓缓盛放。
——仇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