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年,零碎的记忆,模糊不清的视线。酷热的夏季,清瘦的背影——他靠在树下,侧身站在斑驳流光的树影里,淡淡扬眉,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良久,坎贝尔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轻车熟路地从中取出一根,又找工友借用了打火机。那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按了一下,霎时,红蓝色的火苗燃在空中。他慢慢将烟头凑过去。
烟头被点燃,向空中飘飞出一缕缕白烟。温热的触感从烟头逐渐传到整根烟上。手指轻弹,烟灰落在地上。
他正抬手想抽,可身体告诉他不可以。‘尘肺病治不好,抽烟会加快死亡……’这些话,他已经听到恶心和厌烦。
坎贝尔一开始也会想,为什么自己是如此的不幸?为什么别人,不是这般待遇?
后来,他明白了。就因为自己是中产家庭,因为父亲是矿工,儿子也就是矿工,因为没钱。
而没钱,就是这样的。自此,坎贝尔恨透了上等人,仇富到一种无可挽回的地步。于是越发沉默寡言,阴暗偏执,直到他身边再无一人。
回想往事,他苦涩地笑笑,扔下手中正在燃烧的烟头。
见它掉在了杂草丛里,坎贝尔猛地向矿场跑去。他气喘吁吁地跪坐在漆黑的矿洞里。手中摩擦着那块‘愚人金’。
坎贝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在他费劲所有心思却挖出一块‘愚人金’时,在他有了烧毁矿洞这一决定时,在他丢下烟头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他没有机会了。
再也没有了。
到开工的时间了,可矿场上竟燃起了熊熊大火——矿工们四散奔逃。
众多矿工里,没有人懂他的崩溃,没有。坎贝尔甚至没有一个交心的挚友,他只有自己。
而此刻等待他的,是死亡的逼近。
是啊,坎贝尔就要死了。与那群恶心的工友,还有这块该死的愚人金,同葬。
……
不久,烟尘就随火苗渐渐填满了整个矿洞。坎贝尔意识模糊时,也正是其回忆之时。
自打儿时起,他就是一个手握矿镐的人。当然,这意味着一辈子他都需要无止境,无出路地在那个布满粉尘的矿洞里忙碌。
临近壮年,坎贝尔得了尘肺病。他病死的的肺咳出了炽热的赤色,也咳出了他昏暗无光的日子。破旧的衣兜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十五英镑。这些,只够他吃一顿午饭。
可是没有人理解他,甚至是父亲。
没有人坦然接受他的平庸,甚至是下等。更没有人经历过他的痛。
没有。
糟糕的,诺顿·坎贝尔。
穷人都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有很多很多钱,坎贝尔临死时也不例外。在他努力下矿时,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也就只有将死之人,才会妄想。
坎贝尔想,当他有了很多钱时,自己就能彻底结束在底层人的生活。
活着真令他感到恶心,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暗无天日,永无出路。可有很多很多钱就不一样了——有钱就有出路,就有势力,就有吃的喝的,就能够爬出这阴沟。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那之后,坎贝尔就不用没日没夜地扒拉那些令人作呕的煤灰了。如果钱再多一点的话,或许他就可以去看病;倒不用说必须治好,至少心理上也有个安慰。
到那时,他就可以摆脱那些唾弃和嘲讽,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把他们踩在脚下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很多很多钱?这些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可惜,再也没有可能了。正如他说——贫穷,是最恶毒的诅咒。
坎贝尔最后是笑着离开的,也许因为他是和工友们一起同归于尽了吧。
既,同归于尽;也,同归余烬。
……
同样知道这件事的,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小说家。
梦里,豆粒大的雨点滴落在地面。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奥尔菲斯’猛地睁开双眼,喘息着从床上醒来。
漆黑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起身,站在木桌旁。手指触碰到微凉的镜框,一把抓起,又胡乱着戴上;而后在墙上上上下下探寻着灯的开关。
白炽灯力不从心地闪着光,他终于看清了。窗户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路边的高大的杨树被风吹得压弯了枝干,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来,落在窗框上……记忆里,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天气,还是在十岁时的那个雨夜里。
无尽的回廊,暗灰的雕像,还有,他的‘回忆’。
几乎是下一秒,自己也不清楚原因地,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位记者小姐的面孔。“我、这是…怎么了……?”‘奥尔菲斯’不禁眉头紧皱,有了上次喝了瓶子上画着缪斯印记的试剂后的感觉。良久,他踉跄地跑向回廊,踏着红毯,上了楼梯。
在门外张望,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记者小姐的房间里,灯还亮着。推推白框眼镜,平复了自己并不规律的心跳,‘奥尔菲斯’礼貌的敲门。
没有人回应——他缓缓打开了门。
屋里没有人。他愣住了,呆在原地,再也没有了反应。脑海里,一幕幕回忆涌在眼前,缥缈又真实,让他遥不可及。“奥菲,陪我玩手影游戏吧!”“奥菲,我想听故事…”“奥菲,我找不到你啦,你快出来!”“奥菲……奥…菲——”“我要奥菲回来……”
他脑袋乱的要命,天旋地转,四周的声音不绝于耳。
‘奥尔菲斯’最终昏倒在了屋子里。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不在2F04房间,而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这里的空气布满杂尘。仔细研究之下,他惊讶地发现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矿洞。
‘他’给他讲过,这里死过人。‘奥尔菲斯’四处观察,竟真的看见了地上有着触目惊心的干涸血迹。血液的源头处是一具白骨,旁边有一块金黄色的石头。
这和那个听‘他’说的故事,一模一样。
‘奥尔菲斯’惨白着脸,浑身颤栗。他感到毛骨悚然,不禁想到了故事里的矿工。好像叫什么,坎……
他试图回忆,却发现记忆深处一片空白。
糟糕。‘奥尔菲斯’忘记了,这是他的噩梦。
其实在那个矿工死去之前,‘奥尔菲斯’就有了第二个身份。噩梦,就是‘他’;而‘他’,不是他。
原来那个苦命的矿工,竟真的和他的同伴们死在了矿场里。‘他’,没有骗人!
‘奥尔菲斯’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在午夜偷偷溜走了。或许他要去追逐自己的自由,寻得真相…
‘奥尔菲斯’大概是取得了所谓的胜利。美其名曰找素材。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欧利蒂丝庄园最后的一批苟延残喘的蛆虫。就像如获新生的老鼠一样,在故事的结尾,逃离了那个恶心的阴沟。
矿洞外,雨还在下着。黑夜,盖过了艳阳的晴天。
……
又过了很久,白天终于取代了黑夜。
天亮了。除了‘他’和‘奥尔菲斯’外,谁也不知道那群矿工早就已经死了。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了那里。
下一次,怎么捉弄他?‘他’暗笑着,抚摸着手中的照片;而后想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照片翻过来,在照片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代号。
而照片的正面,正是‘奥尔菲斯’跌跌撞撞地在午夜逃离矿场的身影。“如果他看到,将会是什么反应呢?”
‘他’恶趣味地思索着。
彼时,渡鸦在空中发出凄厉的鸣叫,再一次飞向了那个庄园。
……
‘他’没有忘记,自己和他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找到‘她’。事实上,‘她’就是她,只不过要看他承不承认了。
自此,庄园的大门重新开启,故事迎来了新的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