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原拿到了一封温朝瑞写的非常潦草的信件。
他展信一阅。
原原见字如晤:
余与汝相别七年有余,虽然也曾见过寥寥几面,也可谓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原原,余从不愿介入党派战争,同胞相残,骨肉分离,人间疾苦如此。余甚是羡慕于汝,汝信仰于此,心之所向。望汝珍重,毋须挂念,心在一起时,便是永远地在一起。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但不忍见汝伤怀过甚,还请原谅。
原原,余至爱汝。
温朝瑞
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林思原将信贴在心口,心跳如许,是属于他的力量。
其实,他真的也没为老温付出过什么,反而是老温,从黄埔,到北伐,再到国共内战,一直都是他最坚定的保护者,他何德何能。
“思原,这是他临行前给你写的,现在他在党内的敌人到处在寻找他通*的证据,恐怕你要赶紧离开了。”徐明川说道。
“明哥,我也想着今天就走了,不然主力部队一日行进上百里,再不离开我怕是很难追上了。”林思原将信件收好,换上一件褐色襟衣长裤,虽然胸口的伤依然未曾好转,但他必须要离开了。
“我已经联系到了牧南县里的共*党,到时候他们会去碧水溪接应你;我亲自护送你过去,别拒绝我。”徐明川说道。
林思原点头。
趁着夜色,他跟随自己的同志,离开牧南县。
自此,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徐明川。
一场旷古绝今的战争,夺走了他的这位友人。
林思原离开牧南县后,国军的大部队在县城里没有发现共*红军的踪迹,便也退了出来,继续西进,追击红军主力。
“林大哥爱温大哥。”
“他当然爱他,他爱全天下的劳苦百姓。”
“不不不,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或许我该反过来说,温大哥,爱林大哥。”
“你指的,是我们之间的那种爱吗?”
“是的呢。”
“你可别瞎说,他们在战场上有过过命的交情,他们的感情,超越了普通的情爱,那是革命的战友情。”
陈夕曜始终能清晰明白他看到林思原眼底那道光和暗淡之下的内容;他绝对不会看错的。
但现在的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或许自己还需要历练。
“小山,你也真是不赖啊!明目张胆,背叛党国!”郑少民揶揄道。
“就是啊,把咱们的暗哨全部撤走,让红军的人进来,妥妥一个大叛徒。”李博也打趣道。
“哎哎哎,是你们不介意的呢!我可是老实告诉你们了啊!你们说过不在乎的!”钟山也不小了,二十五六岁的大人了,被他们宠着还想当年的小少年一样,无忧无虑的。
“当然,我们可不食言。对了,你入党没?”郑少民磕着瓜子,笑嘻嘻地问。
“预备呢,还没入。”钟山坐到半躺着的郑少民身上,喜提一声‘哎呦’。
某个幽怨的青年心里盘算着,以后不准某人直接坐他肚子了。
“预备?都混成预备了,你瞧瞧你这个小资的样子,真不容易。”李博将剥好的花生递给他。
“我能在他们身上,看到我从军报国的理想。”钟山正色道。
“在我们这里,你看不到吗?”郑少民眸光暗淡。
“我始终无条件相信你们,你们打过军阀,打过日本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一样的英雄愿意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和人民去战斗!我同样无比敬佩他们!但是你们比我更清楚这个政党的内部。”
“郑大哥,阿博,你们别往心里去!”钟山见他们都怏怏不乐,连忙想办法要逗他们开心。
“小山,很多事情,并非是因为某个人,某个政党,某个群体而改变的;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很迷茫,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但后来,我懂了。人的觉醒并不是因为身处的环境,而是你自己能不能逃出这个地方。恭喜你了,我的小山,你找到了自己坚持的一切。”
他们三个人都是有自己觉醒的地方。
钟山信仰真正的报国为民的主义;
郑少民则是报他心中的知遇之恩;
李博则是因为与某人最后的约定——他和于春归的约定;谁以什么身份走的,另外一个就要以这个身份送对方,还要一直以这个身份活在世界上,留下彼此的魂脉。
“我只是觉得,最有勇气的是温师长,徐师长和林师兄。”李博感慨道,“他们的友谊,是我见过最纯粹无私的,无关于政党,无关于身份,他们之间,一直是那年为了同一个理想而聚集在一起的少年,我一直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黄埔精英。”
“我们也不比他们差呀?”钟山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三个圈,“我好幸福的呢!我们三个能一直在一起,我可爱你们了!”
郑少民和李博会心一笑。
风波刚过,牧南县迎来了落雪的小年。
小年夜在中国一直都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外出求学的徐岑安今年从北平大学学成归来,一家人在四年后终于再度团聚。
徐岑安身着米黄色高领毛衣,下着同色袄裙,外披卡其色绒衫;原本齐腰的长发已经剪成利落的学生头,脑后别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发夹,眉眼如画,盈盈若水,气质优雅若枝头最俏丽的红梅。
“安儿!”
家里的父母兄弟都纷纷围绕过来,温柔地询问她这些年来的生活。
“岑安。”
美丽多情的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温柔笑道,“你还记得我吗?”
“阿曜!”
徐岑安拥抱着他,“恭喜你!阿曜!重获光明!”
“安儿,我也要恭喜你,学业有成!”
“你们苦尽甘来了!”徐岑安拉住他和徐云川的手。
小年夜后,徐云川和陈夕曜回花明月住的秋靡院。
花明月换了一身干净喜庆的红服,发丝挽起,簪一根白玉簪子,美艳绝伦的脸庞上也有了端庄的长辈气度。
两个孩子跪在地上给她拜早年。
“给母亲拜年,敬祝母亲福寿安康,吉祥如意。”
“伏惟长辈安康常在,万事如意。”
花明月上前扶起他们,母子三人围坐桌前。
“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们过小年,那么多年过去了,今日是我最幸福的日子。”花明月握着两个孩子的手,脸上的笑容已经很久不见了。
徐云川握住她的手,少有的,在花明月面前流露出属于孩子的娇憨,“花嫂子,我也很幸福。我们终于一家团聚了。”
这是属于他们的归属感。
两湖地区的小年已经下雪了,晶莹的雪花虽美,却也寒冷刺骨。
这是郑少民在云州牧南县过的第六个小年了。
钟山回家探亲了,手下人也大部分回了家,没回家的都去县里头听大戏了;此时此刻,只有李博陪着他;倒不是说李博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只是实在回去了也是被催着再婚心烦。
“少民,少喝点吧,少雅给你来信了。”
李博摇醒了饮醉的郑少民,郑少民红着一张脸,“幺,幺姐?幺姐的信呢……”
李博将信给他,他打开一看,乐呵呵地笑起来,“幺姐,幺姐要离开沪上,去南洋了……离开也好,离开也好,纸醉金迷的魔王窟子,实在是不能够待人的。”
“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李博的双手夹着郑少民的肋下,将他托举起来,搭过一条手臂放在自己颈项上,将他扶回去。
“阿博……”郑少民躺在床上,低声呢喃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了。”
李博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怎么会呢?你还有阿山和我呀。”
“小山和你……”郑少民闭上眼,“你们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郑少民需要很多很多的温柔,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创伤,也是他不敢承认自己存在的证据。
“好,我们不会离开你的,少民。”
郑少民在脆弱的时候,只有听到他们的安慰,才能彻底宽心。
他想,希望他们三个人的情谊能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