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川，好久不见。”
声音很沉，很稳，磨砺过后的坚韧。
“好久不见。”徐明川握住他的手，“温大哥。”
温朝瑞已经三十五岁了，至今依然单身，他温和道，“一眨眼七年过去了，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时间过得真快。”
徐明川的妻子明徽为他生育了一子一女，徐楚宁和徐湘宁。
“是呀，你们那会子还说要给我孩子当干爹呢，你们都给预约了，这个头衔还给你们留着呢。”
温朝瑞噗嗤一笑，“都是年轻时候爱说玩笑话，都过去了。我今天过来，你也知道原因的，真是可惜了。”
徐明川握住他的手，“温大哥，他们摆明了是让你来做牺牲的炮灰！真是太可恨了！”
“虽然如此，但我是校长门生。”
徐明川只觉得他可惜。
“我知道你是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了，否则那些人也不会逼着你去打头阵！思原的2师，就是主力，他们居然让你去和思原兵刃相见！你千万不要去！要去也是我去！我便是于心不忍！让你们自相残杀！”徐明川悲伤道。
“难道你就可以去吗？思原，也是喊你一声明哥的！”温朝瑞宽慰道，“你放心，思原很聪明，我打算……”
徐明川心领神会，让各自的警卫员出去，独留他们二人。
“温大哥，你是不是有办法啦？”
温朝瑞点头，“我看得出来，他们是佯攻，根本不打算占领牧南；因为自昨日而起的造势，其实很单薄；红军的主力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有一批大概百人的队伍，已经进了牧南县了——明川，你告诉我，是不是？”
徐明川点头。
“那我们就配合他们，也做佯攻；既然他们要我来打头阵，那我们就个他们表演一出双龙戏珠好了。”温朝瑞莞尔。
“好主意！”徐明川一下子就领会到了他想做什么。
“今天请我去你家喝杯茶吧，也好多年没来了，着实是想念的。”
他怀念那年的轻纱红帐，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被爱意灌满；他抬头望着他，刹那间便是拥有了世界上所有的最好。
“这是自然，来牧南县的朋友，就都是徐家的客人！”
徐明川和温朝瑞回府，温朝瑞行了晚辈礼，他骨子里还是小时候爸爸教他的古人礼节人物。
“徐伯父，兰伯母。”
“你是温朝瑞？温团长？好多年不见了！你现在晋升师长啦！”徐秋阳起身，与他握手。
“来者就是客，我们可要好好招待。”
牧南县发生过很多事，一场风波刚平息三年；徐秋阳热情招待温朝瑞，让厨房做了八味大菜，唤上家里的孩子们一起。
虽然大家不说，但徐家人已经默认他是自己家里真正的一份子了；当年的事至今还有街头巷尾的妇人们悄悄交谈呢。
徐云川和徐玉川也没想到温朝瑞居然来了，天晓得他们刚刚才和思原见面！思原就在徐府呢！
“温大哥怎么来了？之前听说你在江西呢？”徐云川傻傻地问。
“不欢迎我来啦，看来是我太不讨人喜欢咯。”温朝瑞说笑道。
“哪里有，国军74师的师长，可是大人物呢！”徐玉川笑道。：
“高看我啦！”
温朝瑞注意到了他们身边那个年轻漂亮的少年，好奇道，“这是……陈夕曜？长那么大了？”
说来，温朝瑞比陈夕曜大十五岁呢！这在民国，也都是可以当他父亲的年纪了。
“温大哥。”陈夕曜轻声打招呼。
“你的眼睛能看见啦？恭喜你。”温朝瑞发自内心的祝福。
“多谢温大哥，温大哥看起来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川人，意气风发，又勤恳朴实。”
温朝瑞笑道，“没吓到你就好，怕你觉得我嗓子粗，把我想成凶神恶煞的大汉了！”
气氛很轻松，大家都有说有笑的。
不远处的假山后，一抹身影默然驻足；他安静地注视着身着军装的男子，自雨夜一别，又是几年的光景，他也已经二十六岁了，根据地里的首长都为他议亲，只可惜他着实不愿；他心里有一个人，牵挂半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他，他要向他忏悔的。
他伸手，手掌在距离里变大，盖住了小小一个人，藏进红彤彤的心里，赤城如故。
温朝瑞心有所感，侧目一看时，假山后已经没有了人影。
就这样，两边都非常有默契地配合着对方；红军打着游击，又在牧南县里头有策应，到处宣传共/产/主义；而县内的第一师和74师也在非常声势浩大地反击和抓捕；实际上，他们就算真的抓到了，也会放了；温朝瑞和徐明川通过气了，一直上报在全力剿匪；哪怕上面派了人下来，也查不出纰漏。
毕竟，政治局的人是最适合处理证据的了。
先遣队要打三天游击，掩护主力过灵芝县；眼瞧三天时间即将过去，算算路程，主力应该已经进入阳平谷了，那里山高路远，任他大军围困，也是追不上的。
林思原谢过牧南县的同志们，带着先遣队的战士去追上自己的大部队。
但他预判失误了，三天过去了，大部队居然还没彻底进入阳平谷；部队拖着辎重，行进缓慢，林思原暗恨地骂了一声，后方的侦察兵带来了一个更加不幸的消息——敌人的一个团往这边过来了！
“是谁的部队！”林思原骑在马上，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是温朝瑞的。
“是敌41师的一个主力团！”
林思原看着剩下的一千多名同志，他知道自己必须引开敌人，才能不让主力被发现进入了阳平谷；他来过牧南县很多次，知道阳平谷附近有一座平缓的山坡叫马玲坡，他要把敌人引到马玲坡去！
“各位先遣队的同志，你们留下二十人跟我一起断后！剩下的护送主力部队尽快离开！”林思原当机立断。
“政委！我要跟着你一起去！”小银绝对不能放弃他的政委！
“我也是！政委！请让我跟你一起留下来！”
刘永昭，这位云州大地主刘齐的小儿子，是一位坚强的红军战士。
先遣队的战士们纷纷举手。
“很好！各位同志都有抱定牺牲的决心！但我交给你们的任务也很艰巨！留下来的同志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卫主力的成功撤退！只是命令！我是政委该身先士卒！这是党赋予我最大的权力！小银，小昭，高平，周林，陈淘，张春，赵铁锤，赵树清，林仁和，王三运，陈农，戴向阳，高齐宝，周宝财，林桂城，钱伟，钟鑫，包万，杨二头，于大眼！出列！”
念到名字的战士纷纷上前，林思原下马，将马交给小战士，带着二十名同志往马玲坡去了。
敌人的火把愈发靠近，剩下的还没走入阳平谷的红军战士虽然熄灭了火把，但是也很容易被发现；站在马玲坡的林思原举枪朝天射击，大声喊道，“共/产/党在此！”
战士们朝敌人举枪射击，射中几个冲在最前头的后，彻底激怒了敌41团，反扑过来。
枪声大作。
敌人一个团将近上千人，他们依靠山川地势，给予敌人狠狠的打击，一时之间敌人竟然也进退不得；更是因为天色，误以为眼前火力这样猛烈的是红军主力，完全被吸引过来，狠狠射击。
林思原身边已经有同志倒下了，他特地留下侦察人员，每十分钟向他报告主力方向；终于，在第五个十分钟后，侦察兵带来了主力全部撤入阳平谷的消息。
但他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人。
为了避免敌人咬住他们，林思原决定分散突围。
“政委！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我是你的警卫员！”小银哭喊道。
“闭嘴！”林思原吼道，“我的命并不比你们高贵！你们散开来突围！能够有更大几率逃出生天！听话小银！小昭！带他走！”
“是！政委！”
刘永昭眼底含泪，他也不能离开他的政委，政委是敌军悬赏捉拿的特级‘通缉犯’！如果政委落入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但如果他们不能安全逃出去，政委也将一辈子陷入自责，他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用尽全力才拖走一直不肯离开的小银，林思原总觉得这孩子太稚嫩了，战场之上生离死别都是常事，只是，只是自己也着实舍不得他们。
林思原留下来阻击到了最后，才撤出去：但他毕竟错过了最好的逃生时间，现在国/民/党军一直死死咬住他。
他在密林里左右躲藏，火把的光在如影随形，到渐渐零星，直到终于摆脱；他堪堪停下，就连敏锐的他都感觉不到追兵了，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往外走去。
所幸他来过牧南县很多次，知道周围地形，只要自己能翻过北望坡，就能走出这座密林，从阳平谷经过，找回自己的部队。
这一次，还真的要谢谢老温和明哥，他们果然一拍即合。
一想起自己用手掌心包裹住的小小影子，林思原温柔一笑，但笑意刚刚在唇角边盛开，就僵住了。
因为他的太阳穴被枪指住。
“林思原政委。”
是41团的黄德斌团长，也是林思原曾经的部下。
“是黄团长呀，好久不见。”林思原云淡风轻地拱手微笑。
身边包围了七八个白军。
“您可是大红人，委员长点名要你的人头；你作为黄埔的学生，居然投奔了**！”
黄德斌狰狞地微笑。
“信仰不同，无所谓是不是来自一个老师一个学校的教导。”林思原耸肩，“看来这次我没那么好运了呢。”
“我得带您回去邀功，政委。”黄德斌让手下士兵拿绳子来捆住林思原，“多亏了我的亲兵里有土生土长的灵芝县人，知道这条路，我们才能抄近了追上你！或许我们该问问你，红军的主力去了哪里？也是不错的选择。”
林思原温然一笑，“是呀，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听不到了哦。”
一瞬间的事，可能沙漏还来不及落下，可能是一张纸坠地的速度，也可能是黄德斌脸上惊恐的神色都还没彻底深入，额头上就被开了个血洞，直挺挺倒下；也可能是他周围亲兵的惨叫，以及子弹没入血肉的声音；也可以是大刀划破喉咙，喷溅而出的炙热鲜血。
血，从林思原的喉咙里喷溅而出。
刚才有一发子弹，击中他的胸口。
浑身脱力，噗通地软跪在地，手中的大刀没入泥土里；脸庞摔进泥泞里，那双颤抖的眼睛里光芒晦暗。
他好像，好像看到了老温？
老温来了，他终于可以蜷缩起来，将自己的坚强全部卸掉，靠在他温暖的胸膛里，让他好好的呵护自己，说他最喜欢听的动人的情话。
“我是幸福的……”
他没有去到佛陀的仙国，也没有到达魔鬼的地狱，他，依然在人间，炮火连天，志者向前的人间。
这里很陌生，像是谁的驻地。
胸口中弹的地方已经被裹好纱布，身上套着一件略长的白衬衫，干净柔软的被子赋予他温暖。
“思原，你醒了？”徐明川将煮好的鸡汤放下，上前握住他的手。
“明哥……”林思原虚弱不堪，他们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儿。”徐明川温和道。
“明哥，谢谢你救了我。”
“不不不，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敢一个人去马玲坡救你——是温大哥。”
原来，不是梦。
林思原喜极而泣，他的老温真真赋予了他一直在战火中挺立的希望。
“老温呢？我想见他。”
“他回去了，剿匪不力，他这次恐怕又要上军事法庭了。”徐明川眸光暗淡，心疼至极。
昨夜温朝瑞抱着浑身血泥的林思原冲入他的办公室时，整个人都像丢了魂魄，苦苦哀求他收留医治林思原；他当仁不让，叫来最好的大夫为林思原治疗枪伤。
温朝瑞甚至都来不及等待林思原醒来，他就被召回军部，即将受到处罚。
林思原闭上眼，有泪如露珠，轻轻滚落。
“老温……老温！老温！”林思原嘶哑地呼唤温朝瑞，他多么希望能见他一眼，再见一眼也好啊！
“思原！你不要难过，你们终究会再次见面的！”明川温柔抚慰。
“明哥！求求你，求你帮帮老温，帮帮他！我不想哪天听到了噩耗！这样我会死的！真的，我会死的！”林思原痛哭失声。
“我一定会帮他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过命的兄弟！”徐明川坚定道。
林思原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一旦涉及温朝瑞，他整个人都是糊涂的，飘然的，完全忘记了自己，只知道自己是‘原原’。
原原就是要保护老温的。
“明哥，我也连累了你……”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越来越见外了。”徐明川轻声道，“你就在这儿好好养伤，我会让你们在牧南县的同志，护送你回红2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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