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选手打职业的几年里,大大小小的病是肯定躲不过,特别是谢云意。
早年间瘦瘦的,一米六多的个子连一百斤都不到。这要是放在北方的冬天,一阵风来都能被刮出十里地。再加上她本就算不上健康的免疫系统,感冒咳嗽也比别人只多不少。
谢云意再一次捂住嘴咳起来,以为是上次生病没有完全恢复。
喉间抑制不住地发痒,小声地咳了几声,却没有丝毫缓解。
她突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包袱,她环视周围认真排位的队友,不太好意思咳得太大声。
只是一直憋着总是不舒服,谢云意点下取消排位,摘了耳机就直奔卫生间。
一旁的程奕锦目光跟随了一段距离,耸耸肩没当回事。毕竟人有三急。
所幸俱乐部的卫生间隔音还可以,要不然必定惊起方圆三里的鸟。
谢云意揪着自己的领口大口地呼吸,肺部因剧烈的咳嗽而有些疼痛,气管也像火灼过一般。
谢云意不禁身体一僵,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又是一阵喘咳。她松开被捏的皱巴巴的衣领,弓着腰双手撑在洗手池边忍不住地干呕,缓了好一会才直起身子擦擦眼中生理性的泪。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难受,正思考着要不要跟常悠请个假晚上训练就不参加了,程奕锦模糊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
“阿意?怎么了?你还好不?”
她不是还在一楼训练室打游戏吗?怎么连三楼卫生间的动静都发现了?
谢云意难受得紧,说不出话,只能从口袋里抓出手机给程奕锦发消息,说自己没事。
消息刚发出去,谢云意就忽然有种五脏六腑被抓出来搅和后又塞回去的恶心感,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又一阵眩晕感袭来,直冲大脑,使得谢云意再次弓下身子。谢云意移开手掌,瞬间怔愣,一片鲜艳的红色花瓣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
之前差点要了她命的难受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而罪魁祸首无疑就是这看着无辜的花瓣。
谢云意线条简单的大脑暂时没办法处理这么超脱常理的事情,只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
“阿意?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你赶紧跟你的念念排去。”
“你的号排到了…”
“那你帮我打一下吧,谢谢阿锦~”
隔着一扇门,程奕锦选了角色,看着游戏开始。楼下刘念大声喊了句:“锦子姐!排到了快来!”
“诶不是,等…”
“帮你准备了快来快来快来!”
“我靠哥们你手这么快?”程奕锦一边操作着游戏角色一边往楼下走。
“有没有不在排位的?豆子?山鸡?我在帮阿意打啊啊啊啊。”
“你怎么给意姐打了?你不要我了?”
“她难受。”
谢云意打发走了程奕锦,低头凝视半天手心的花瓣。红的,艳的。
这花的品种她熟悉,人设图上她耳上钉着的那朵玫瑰,和眼前的花瓣重叠。
她现在的心情比当年刚上比赛就被官方打错名字导致痛失原名还要复杂。
食指和中指夹着花瓣,空出一只手在百度上搜了搜。
“一个人凭空吐出个花瓣是什么病。”
除去几个百度必有但绝不可能的癌症,有几个回答说可能是吃了什么带有花瓣的东西没消化完就吐了,于是谢云意又换了个问法。
”一个人什么都没吃凭空吐出个完整的花瓣是什么病。”
这次的回答少之又少,其中还包括了“神精病”和“没事少看点小说”。谢云意感觉自己的心灵受到重创。
世风日下,人心薄凉呐。
终于还是有气无力地回到了座位上,程奕锦转头来拍了拍谢云意的肩膀:“怎么了?不开心还是生病了?”
“没有…”
“哇哦,”程奕锦没有打算放过这个插科打诨的机会,“那就是蛮开心的?”
“不是,哎呀阿锦你啥时候这么狗了,不要打扰我上分,我热爱工作好吧。”
“对了,上把给你狠加了一颗星星,怎么样是不是要请我一顿?”
跟着的是震天响地一句滚。
半夜,谢云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指尖捻着花瓣翻过去又翻回来看着。
花瓣已经残破不堪了,边角裂了几道痕,也出现了一块块的深红。谢云意试着闻过它的气味,没有令人作呕的味道,而是属于玫瑰淡淡的香气。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不是说好了建国以后不允许成精吗?这算哪门子事儿啊。
还好床板不会因为翻身的动作吱呀响,不然程奕锦肯定会坐起来摸着谢云意的额头说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还没睡。
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比她还惨的了。谢云意翻开微博划拉几下,扫到了几个字眼,觉着眼熟。
“花吐症。”
连忙打开各种网站搜索关键词,终身拼凑出了个魔幻的答案。
「因为暗恋成疾,得不到暗恋对象真心回应的吻就会死去。」
谢云意不相信,谢云意不敢想,谢云意困了要睡觉。
半睡半醒不到两个小时,谢云意再次咳醒了。
刚从卫生间出来,身上因为剧烈咳嗽除了层薄汗,手心里攥着半把花瓣,站在卧室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最内侧的床上程奕锦翻了个身,吓得谢云意差点窜起来。
起来的匆忙,踩着毛绒拖鞋在门口徘徊显得颇为窘迫,躲也不知道该往哪躲,只能原地踌躇。
谢云意不由得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丝埋怨。已经尽力碾碎的感情,用高温蒸熟死亡,又用水泥浇筑凝干,宣告它再无发展的可能性。
但现在患上的可笑的病,无疑是戳穿她明明只是将这份爱存在温室,埋进泥土里,等着合适的时机破土发芽。却自己欺骗自己以为已经放下。
只等到小腿酸麻,谢云意才趔趄几步向桌子旁走去,将几片花瓣夹进一本书里才转身回到床上。而她背后不远处就是战队双子星的另一位。
也是谢云意的病因。
晚上谢云意断断续续地做了个梦,醒来后脑子晕晕涨涨,只剩下一句上帝为你关上好几扇窗,就一定会再关上下一扇。
梦里的她从咳出一片片花瓣,到一整朵完整的花,中间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直到某次比赛,中途当众咳出一朵完整的玫瑰而紧急停止比赛。比赛受到极大的干扰而输掉,赛后也被送去医院做研究。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谢云意放空自己坐在床上,她不想被送去研究,更不想迷迷糊糊的就这样死掉。只是对于自己的未来,谢云意除了一片灰暗,找不到别的可能。
一旁的程奕锦突然翻个身侧着支起了身子,长发披散在肩上,睡衣的口子并没有规规矩矩地扣好,露出白皙的肌肤。
“阿意,你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出什么事了连我都不说?”
“你醒着?”谢云意被她吓了一跳,不敢和程奕锦对视,“没事,就是不太舒服,可能上次生病没完全好吧。”
程奕锦皱了皱眉,要是谢云意都这样反常了她还看不出来,那这几年算是白过了。她伸手覆上谢云意的额头,疑惑道:“不发烧啊。”
谢云意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来由地,程奕锦来了一句,“我发现你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看我。”
眼睛是不会撒谎的镜子,藏得再深的感情也会钻过层层掩饰,在深色的瞳孔里荡出波纹。它真诚地邀请对方在空中交融共舞,离开时寄希望于另一方能够在无言中领会它含蓄内敛的情愫,却忽略了世界上最难懂的,就是沉默的对白。
率先挪开视线的是谢云意,她不愿再绞尽脑汁地想些合理的回答去填塞问题,一股无力感瞬间充满全身。
她要怎么回答她这样令人浮想的问题呢?
谢云意选择垂下眼眸,用沉默回答程奕锦。她生病了,病人能够任性地决定一切,这是默认的特权。
“你说话啊,明明昨天晚上去厕所前还好好的。”
“…我就是没睡好。”谢云意重新钻回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含糊地补充了一句“真的。”
做噩梦被吓醒,倒也不算撒谎。
程奕锦自认为在联赛里和谢云意的关系算是独一份好,可现在谢云意遮遮掩掩的模样也的确让她有些气愤了。
她知道谢云意半夜跑出去在门口站了许久,忍不住翻身不去看她。后来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翻东西的声音,过了会又躺了回来。
这么大的反常,弄得程奕锦一晚上无法安眠。谢云意被噩梦吓醒还装作无事发生,肯定有事情瞒着自己,谢云意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可以依靠的对象,有事情只会自己扛。
程奕锦哼了一声,一时间分不清是哪件事情让她最生气。
一早上程奕锦刚醒来就跳下了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咳嗽声从屋内传出来,程奕锦顿住脚,想了想还是给常悠发了消息问她有没有止咳糖浆。
比赛期间谢云意表现得中规中矩,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拖累,网络上骂声不少。但比起以前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当初这个全是女生的战队就没人看好,她也没空再去管那些事情。
每晚越来越多的花瓣挤压着她的肺部,这两天甚至出现了血迹,死亡已经离她不远了。谢云意开始编辑自己的遗书,给爸妈了一份,然后是给队友的,给打职业的朋友们的。而给程奕锦留的,是那本书,夹着花瓣的书。
队伍终于拿到了冠亚战的资格,也就是说马上打的决赛,赢了冠军,输了亚军。赛后采访谢云意退掉了没有参加,她把自己塞到房间里没出来,关上了屋内的灯,放纵自己被黑暗吞没。
殷红的花瓣真是个诅咒。
看着满满一页的花,谢云意居然生出了一死了之的想法。她明明不是这样的,面对瓶颈期她没想放弃,对着满屏辱骂的污言秽语她没有退缩,一道道坎坷她越过了,也终于熬到赞歌盖过了质疑。
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很多人都夸过谢云意的坚毅,抑郁这个词好像天生与她不相干,可她现在就像是寒冬中孤立无援的枯枝,只需稍加外力便可折断。
这个疾病好像还带来了致郁的效果,尽管她已经尽力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只是效果微乎其微。她每分每秒都觉得很累,连弯弯唇角都嫌麻烦。
窗外月光皎洁,谢云意找了个角落蹲下,亮光擦着她的边,照亮了她的身旁,把她完完全全塞入黑暗中。
门口,程奕锦站在那抬起手正准备敲门,谢云意抑制不住的咳嗽声响起,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阿意,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程奕锦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又不等对方答应就打开了门。
屋内昏暗一片,只有桌前一个蜷缩的身影。
当下正是谢云意最虚弱的时候,她哑着嗓子低声道:“关上门…”程奕锦听话地关上了门又打开灯。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程奕锦看见谢云意埋着身子坐在桌子旁边,头深深地低下埋在膝弯上。程奕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如同晃眼般看见了队服的一角。
谢云意在光亮中无所遁形,羞耻的病症被当事人刨开晾晒,摆在明面上供人观赏。
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弦突然断裂,积攒了许久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谢云意混沌的大脑只能指使她让程奕锦关灯。程奕锦有些手足无措,这并非她所熟悉的谢云意。印象里她一直是扬着笑得热烈的模样,她从没在外人面前展露柔软的一面。
借着月光铺出的路,程奕锦慢慢走近谢云意,她走得很慢,像在不断的试探。
“到底怎么了你可以跟我说。”程奕锦伸手安抚性地拍拍谢云意弓起的脊背,“没事的,你有我们,我们会一直陪着你,都会过去的。”
“不…”谢云意话还没说又开始咳,这次比前面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咳碎,听得程奕锦心揪起来似的疼。
“谢云意你是要把自己憋成肺炎吗?”
面前人气还没喘匀,闻言轻笑一声,移开掩着嘴的手,将它往光亮处放,满目的鲜红。
花的红,血的艳,星星点点铺满手掌。
谢云意抬起头,嘴角沾了血渍,程奕锦有些不安,朝她靠近了些,眼神里是惶恐担忧。谢云意微微笑了,是这噩梦般的几个星期里唯一一次真诚地感到开心。
安抚性地靠着程奕锦,用头轻轻蹭了蹭程奕锦的颈窝,说出的话像从天边飘来,又像从地下回荡上来。
月光温柔又冰冷,照着手心里的花瓣,却把谢云意的脸抹去,模糊不清。程奕锦一时间宁愿相信这是梦,不然怎么会看见谢云意咳出满手的花瓣?
地上落了零星几片,已经有些蔫了,新的花瓣虚虚掩住,像是掩耳盗铃。
近距离的接触下,程奕锦才发现谢云意眼下的青紫,无疑是证明了她很久没有睡好觉。程奕锦开始恨起了这段时间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要跟谢云意直气,为什么要让谢云意一个人面对这些。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只因为看到谢云意这种模样就陷入深深的懊悔。谢云意笑着看向她,仰头又蹭了蹭程奕锦,说出的话却如同判处死刑。
“阿锦,我快死了。”
一切事情皆有源头,所以只要谢云意不放弃,程奕锦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寻找解决办法。换句话说就是谢云意放弃也没用,她会拽着她去找寻解决办法。
“你连医生都没看过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你还去偷偷学医了啊?”程奕锦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也不行,医者不能自医,咱去医院看看,开点药,哪怕做手术都行,无论怎么样都不能等死。”
“我知道为什么,不用去看了。我能撑多久就活多久吧,就是感觉很对不起爸妈。”
“…那你说说是什么病?”
谢云意低下头再一次沉默,程奕锦看看四周的花瓣,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很陌生的病症,像是编纂出来的小说元素,“别闹,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在闹。”谢云意笑了笑,“你记不记得上次我在厕所让你帮我打排位的那次。那次是第一次,我去搜才发现是小说设定到现实来了。”
“…这可能吗?”
“是真的。”
谢云意清楚这不是假的,只是每次发病的时候都会想起程奕锦,身体各处都会疼的发颤。这些日子她已经适应了这份痛苦,可在看见程奕锦的时候心脏依旧因为剧烈跳动而产生难以忍受的疼痛。
“那要怎么办?”
“要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谢云意躲闪的目光再次刺痛了程奕锦。
喜欢的人?程奕锦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字眼变得陌生,她才将自己从失重感中剥离。
“这,也太突然了,我还以为你一心只有比赛…”程奕锦复杂的眼神像是烫到了谢云意。
怎么能说是突然呢?这么多年,或是看见程奕锦的第一眼,病态的种子就已经种下,用共处的时光浇筑,枝干顺着骨头生长,早已与她密不可分。
就在谢云意以为程奕锦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程奕锦开了口:“去和他说啊,就算只有一点希望也不能放弃啊,对吧阿意?”
如果说此前她还存有一丝幻想,现在就是真正的被绝望淹没了。谢云意再也憋不住泪,她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只是恐惧到极点,仅凭本能在行动而已。
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喜欢,从来没有逾矩,为什么她都退让这么多了还要逼她?为什么一定要把命丢在眼前?
突然间谢云意感觉到被一股力量扯着起身。程奕锦把她拉了起来,抱住了谢云意,手臂牢牢地箍住谢云意的腰。谢云意感觉自己真的像是坠入了死后的美好梦境里,因为面前的人低声在耳旁呢喃的声音被她听见了。
“你爱我吧…谢云意,我能回应你,你爱我好不好,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她感觉到颈窝一片湿润。
现在是几点?两点?还是三点、四点?时间概念已经模糊,自己早已停止哭泣,挂在身上的程奕锦反倒开始抽抽嗒嗒,她却从中找到了劫后余生的幸福。
原本干涸的躯体在那瞬间被爱意填满,如同冬日的枯枝败叶,嫩芽挣脱束缚冒出小尖尖。
“阿锦,你抬头,你看看我。”
闻言程奕锦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有笨蛋,是谁我不说。”谢云意仰起头,轻轻覆上了程奕锦的唇角。
窗户没有关,一阵风来,携起夹在书中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地面。月光也终于洒在了二人身上。
程奕锦的眼泪不停,玫瑰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轻微的缺氧让谢云意有些头晕目眩,再想不了其他,只沉溺于这个吻。
诅咒解除,所有花瓣在一瞬间分解,化作星星点点的红色粒子消散在风中,只留下淡淡香气,作为最后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