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就认识伊了,当时⺟亲要到城⾥去,托了⼈送我到镇上念书,住祖⺟家。有⼈说,祖⺟是有病的,脑⼦不清醒,还有⼈说,祖⺟对⺟亲很不好,⺟亲不愿⻅她,这才跑了,不过跑了,也还是要被另一个婆婆打,也还是要当打人的婆婆。
还记得那天⽇头很⼤,⻋⼦摇摇晃晃地被蹬着向前,向前,就到⽼宅⻔⼝了。
⼤⻔洞开着,能直接看到⼀个枯槁的⽼婆婆⼸着背,偶⼈⼀样坐在铺上,顺着⻔框看进去,像⼀个“囡”字。
我⾛进去,⽼婆婆上身胡乱地套着⼀件薄薄的⿊布衫,下边穿着⼀条同样薄的花绸裤。稀疏的⽩发绞得⻬脖⼉,整⻬地别在⽿后,浑⻩的眼珠好像盯着我,⼜好像什么也没看。这⼤概就是祖⺟了。
“祖⺟”我嚅嗫着轻轻唤到。我偷偷瞧祖母的短头发,心里有几分向往,我的辫子又黄又瘦,还不如一把剪了。
祖⺟的眼珠微微地动了,缓缓移向我,嘴唇奇怪地蠕动了⼏下,终于什么都没说,祖⺟的眼神⼜渐渐散了。
我⽴了半晌,去了东厢房,这是祖母还做媳妇时住的房间。
房⾥空荡荡的,只有⼀个被⾍蚀了的⽊架⼦床,尘埃在窗外射进来的光束⾥寂寞地盘旋着。⺟亲说,伯⽗在镇上,他照顾祖⺟,也会照顾我。
我该怎样呢,学堂的先⽣会不会像乡下的先⽣⼀样和⽓呢?
我放下⾏李到⻔槛上坐着,⻔前⼈来⼈往的,尽是男⼈和⽼妇,各⼈⾛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某处,或三两成群切切察察地说什么。问他们呢?他们估计也不晓得。
“你来了!”⼀个⼈忽然站到我旁边,我低着头,只看到⼀双针尖细密的缠枝⽯榴⿊布小脚鞋,往上看去,红底⽩花的盘扣袄,⼀张脸尖尖的,和⽥⾥⼩⻨⼀样的颜⾊,脸颊⼜透着⾼粱的红,笑得⻅⽛不⻅眼,眉⽑都向上弯,叫⼈⽆端看了⾼兴。
四周忽的静了,街上的⼈⼀时都停下动作,⻬刷刷地看着我们。
“伊⼜来了”“伊⼜开始了”…只静了⽚晌,街上⼈议论起来。
伊全然不理会他们,继续笑眯眯地说“你来了,我可有伴了。”伊亲热地拉起我的⼿往屋⾥⾛,好小一双脚,走几步合我一步,还时常要歇,伊就迈着这样一双脚给我烧火做饭,布置房间。
收拾好了,伊坐在床上甩了下头,两只⼿在肩上⽐划着,⼀⾯睨着我笑“我有⼀根⼤辫⼦,你瞧瞧,是不是乌黑乌黑的,就是我婆婆也夸我⽣了⼀头好头发。”我没看到什么辫子,当伊同我游戏,也学她的样⼦,⼿在空中⼀上⼀下地划拉“我也有⼀根⼤辫⼦。”伊把我的短辫从背后拉出来“你骗⼈,你只有⼀根⼩辫⼦,⻩狗尾巴似的。”伊笑得躺在床上了,我不服⽓了,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头敲锣打⿎,还有唢呐呜呜地响。
伊⼀下跳起来,⼜捂着腰“哎哟”⼀声,⾃语道“最近总觉得身体不得劲,这是什么个事呢……”
外头的⿎愈密愈急了,催促着什么⼈似的。
伊急得顾不上她的腰,拉起我就往外⾛“我们看傀儡戏去!”
⼀直⾛到镇⼦的⻄南⻆,有⼀⽚空地,早⾥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我踮着脚努⼒地从⼈缝⾥往⾥看。
是⼀⽅⼩⼩的戏台,台上站着个男⼈,看不清⾯⽬,他⼀敲⿎,⼈群就安静下来了。
“那台上的叫做偃师,就是专演傀儡戏的⼈。”伊轻轻说。众人转过来瞪伊,夹在男人谈话声里的伊的轻声这样的明显,伊⽴即噤声了。
几个男人扯着家常,又有⼏个闲汉在台下吆五喝六地划拳,爆发⼀阵哄笑或怒骂。
偃师拿出⼀个蓝⾐服偶⼈。
“⼜是《⼩沙弥下⼭》!”“没戏可演了吗!”⼈群“哄”地⼀下散了。
不过这可便宜了我们,我和伊直接坐到了戏台底下。
可那偃师转身⾛了。
“没事。”伊说“他很快就有新戏演了,我上次⻅他在做新偶呢!”
我上了学,伊就⽇⽇在散学路上的⽔井旁等我,从冬到夏,伊穿着红底⽩花的盘⼝袄,⿊棉裤,像个新妇⼦,我⼀眼就能看到她,没有别⼈这样穿的。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有⼀搭没⼀搭的闲聊,知道了伊十⼆岁嫁到了这⾥的刘家,那时丈夫才三岁,话都不怎么会说,伊已经会干活了。
学堂原先是没有女孩子的,我去了,就有了,先⽣于是告了假,讲的是:“成何体统!”我摇头晃脑地学他的语调,躺在自己的小架子床上,第一天上学就不⽤上课,我想起伊,⼀下翻身起来跑进正房⾥,只看到⿊布衫的祖⺟⽊讷地坐在铺上,看到不是伊,我闷闷地正准备出去,祖⺟突然瞪圆了眼,⼀双⼿鹰⽖似的向我掐来,⽛⻮磨得咯咯响“下作的娼妇!⻛⽕轮⼀样要往哪⾥去,⼤步快⾛的像什么样⼦?让我拿⽕钳给你烙上⼀烙你才知道⼥娃⼦不要抛头露⾯!”
我吓得拔不动脚,祖⺟⼜摊下来了,眼睛⽆神地盯着某处,嘴⾥念着“跑了……像什么话…丢我的脸……”我连忙跑进厢房,⼼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太阳⼀路从我的⽊架⼦床照到窗前的桌⼦上了,外头依旧静悄悄的,我不由得担⼼起来了,伊是不是去散学的路上等我了呢,倘若伊⼜被⼩孩堵着扔⽯头呢?我⼏乎坐不住了。
“吱呀”伊推开⻔进来了。
“我今天去看傀儡戏了,偃师做的新偶是我呢!”伊挤着笑说“演我嫁⼈,还撸着袖⼦活呢,好多⼈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