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思源第一次真正跟徐翔宇见面,是在一座寺庙里。
他生性是极讨厌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也并不理解为什么无论何时都有人来到佛像前虔诚跪拜。他觉得这种场面很讥讽,那些人情愿去求一个飘渺的、没有实际的心理慰藉,也不愿去用这些精力干点其它有用的事。说到底就是既想得到又不想付出罢了。
罗思源那时也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付出了也永远得不到的。
他身为罗家长子,从小便锦衣玉食,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只要他想要,有的便是人双手奉上,巴不得来讨好这个将来会坐拥罗家实际掌权的掌权人。
他的娘亲是李氏嫡女,当初李家看中了罗家的势头,罗家需要李家的资源来帮助它更上一层楼,于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将膝下的长孙长女结配。于两年后诞下子嗣,便是罗思源。
而本就有起势的罗家在李家的帮助下,展头甚猛,产业遍及各业。这样如日中天的罗家自然会引起其他家族的觊觎,但奈何罗家不像一些贵族一样,想着偷税漏税来谋取更多的利,也不跟当今圣上反着干谋取权。
罗家不仅时常去帮助平民百姓,有次洪灾爆发,大水冲了一天一夜,冲走了不知多少家庭无助的呐喊,地上生灵涂炭,罗家便出钱出力善后。罗家掌握着北城的财权命脉,皇帝担心罗家权力过大谋反,罗家听闻后便主动请缨,自愿将财收的一部分用来充盈国库。
长此以往,罗家在百姓心中的分量日益趋涨,而皇家贵族那边也不好轻易动手,罗家一时风头无两。
罗思源是幸运的,作为长子出生在连当今皇帝都需要给几分面的家族,生来就有别人得不到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与权力。
但罗思源何尝又不是不幸的,他的生命来自两个毫无感情的人。就连他出生也只是因为当时两家联姻那时的一个条件——李氏的孩子得成为长子或者长女。李氏提出的条件并不过分,商业性质的婚事之间为了牵制双方最好的棋子就是孩子。
罗思源的父亲很精明,他知道长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罗思源将来会接手他打下的商业江山。但是他当时急需一个阶梯来帮助罗家攀爬到更高的地方,于是权衡利弊之下答应了这个要求。
没关系,只要他做得不好,想要让他退位太容易了。罗思源的父亲这样想着。
于是,母亲冷冰冰的斥责,像是一根粗糙的麻绳,贯穿罗思源的童年。
“你怎么又在看桃花,过来温习今天学过的内容。”
“你怎么又在摘池塘的莲蓬,过来练剑术。”
“你怎么又在挑果子,去店铺看那批丝绸有没有摆上。”
自此,书堂里总是有一道身影在角落静静温习;练武场里总是有一柄长剑在挥砍下跟着主人七进七出;店铺里也总是有一个细细挑选原材料的一抹背影。
还是九岁的罗思源也曾在里屋里与母亲大声争吵。
“母亲!为什么我不能跟别的孩子一样自由自在玩着,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母亲俯看着年幼的罗思源,没有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旁边的下人心领神会地把罗思源拖出屋外。
那时是冬天,院子已经被大雪覆盖,白雪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藏在里面。罗思源被下人扣在雪地上,身上的棉衣也被系数扒掉,只剩一件薄薄的布衣。寒风并没有怜悯他,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割开他的皮肤,刺入他的骨头。
他被压住,只能跪在雪地上,膝盖深深地陷进雪里。雪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不一会膝盖上积满了厚厚的积雪,好像要把他彻底压垮。
年幼时的罗思源大声喊叫,冷风顺着口腔扎入他的咽喉,他止不住地流生理性盐水,鼻子被冷得透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水。后来罗思源也不叫了,只是逐渐感到没有了知觉。
再之后,罗思源晕倒了。醒来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屋里面暖烘烘的,角落旁有一堆柴火在燃烧,发出滋滋声。
罗思源的母亲坐在他床边,看见他醒来了,母亲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开口道:“知道为什么在冬天你还能有一个温暖的环境吗?”罗思源无言,母亲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说道,“因为你是长子,将来会接替你的父亲成为新的罗家家主。而你拥有了这一切,就必须要比别人付出得更多。”在这一会,罗思源只是安静地听着,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母亲讲完就走了,并没有多留。罗思源就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大雪,窗外的雪没有停,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他就这样望着,望了很久,望到柴火已经被尽数烧成黑炭,又被下人添上。
从那天过后,大家都说曾经顽皮的小罗思源一夜之间成长了,他选择了将当初稚嫩的自己埋藏在那场大雪里,戴上世人最喜欢模样的面具,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成熟自若的罗家长子。他成为了世人所期望的样子。
一颗种子在冬天雪地里种在九岁的罗思源心里。
罗家表面上为国为民,但只靠善良又怎么能从瞬息万变的商场里杀出重围。所谓为国为民,不过是用些不痛不痒的钱获得了民心,又用一些小钱供应国库,这样皇帝也最后也只能对罗家的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惯不缺钱的罗家来说这是个稳赚的买卖,那一些事情自然需要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十六岁的罗思源,接触到了这些手段。至此,罗思源的双手第一次染上刺目的鲜血。他亲手解决了一个在书画方面有些碍事的小家族,其实那个小家族也并没有真正地威胁到根深树大的罗家,只不过是为了让罗思源练手的牺牲品罢了。
这个家族,是一个传统的书香世家,正是因为家主爱书喜画,所以便做了一些关于字画的小生意,意外的畅销。而这个小家族,正是徐家。
徐翔宇自小便是在爱里面长大的,他认为他最快乐的时候便是与家人一起的时候。不论是与家人在堂屋里一同作画,还是家主给自己带来自己爱吃的甜心的时候,只要与家人在一起就会让他感觉到被无比的幸福包围着。而他的父亲在死之前也只明媒正娶过徐翔宇的娘亲,而徐翔宇也是他们膝下唯一的孩子。
这在北城很难见,通常不论是否有头有面的男子都会娶至少两三个女人,一夫多妻制在北城才是常见的。徐翔宇也曾问过父亲,结果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骂,说只有你娘一个就够了。正巧给父子俩送水果的母亲听到后也轻轻笑着拍了拍徐翔宇的头,说你难道还想再多一个娘吗。年幼的徐翔宇听到后连连摇头,很认真地表示自己只要也只有一个娘就够了。
徐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是不愁吃喝安闲自在,更何况是个书香门第,徐翔宇自幼在父母亲的耳目渲染下对书画就极感兴趣,时常蘸着笔墨在屋子里一画就是大半个时辰。而他也恰巧在绘画上表现出过人的天赋。
第一次作画,徐翔宇拿着笔不知道如何下手,父亲便在一边告诉他绘画要从心,带着感情作画的画往往比那些呆板临摹的画更有生命,当时的他并不太理解到父亲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体会过的感情,便是父母给他的无限关爱。
于是他便下笔,一笔一划勾勒出雪天他在雪地里踩雪旁边的父母笑脸盈盈任由他胡闹的画面,就这样,他的第一幅画因为父母的爱画了出来。父亲看到后很高兴,虽然这幅画整体手法还是略显青涩,但是依然把这幅画装裱起来挂在了大堂的墙壁上。
他本以为他们一家可以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幸福下去,直到罗家寄来一封书信表示想要合作。
徐翔宇父亲,也是徐家家主看到后很是激动,毕竟这可是罗家。而徐翔宇却不太理解这个合作的意义,他只知道平时淡泊金钱的父亲最近很需要钱,他只知道父亲很激动,那应该就是好事。
所以他在罗思源要来谈合作那天陪着母亲好好打扫了一遍大堂,他很累,但想到父亲很重视这个合作便更卖力地擦。一直到晚上,父亲在大堂里端正地坐着,他还没见过父亲穿得如此正式,母亲来把他赶到书房里,对他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出去偷看,冒犯到人家就不礼貌了。
徐翔宇乖巧地点了点头,等到母亲关上门,去跟父亲一起迎接客人。他便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的书,却有一张纸从书中抖落,徐翔宇抽出来看,发现这是一张清单,上面记录的正是他的十四岁的生辰宴的物品价格。
徐家不喜过分宣扬,直到有次父亲的好友邀请他去参加他儿子的生日宴,父亲便带着徐翔宇去参加。在宴会中,徐翔宇吃着点心,眼睛好奇地盯着被众星拱月的孩子,眼中是藏不住的羡慕。
父亲观察到他艳羡的眼神,于是便问徐翔宇也想不想要一个生日宴,徐翔宇自然是不要的,他吃得手中看起来就名贵的糕点摇了摇头。父亲也不再多问,他知道这孩子不想花那么多钱,于是便默默记下,准备等今年徐翔宇过生日就偷偷给他办一个,到时候这个傻娃娃一定很惊讶。
难怪父亲这样的人最近会觉得缺钱,徐翔宇手中拿着这张清单笑着。
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了。
一声尖叫划破了徐翔宇的期盼,也打碎了未来的美好。
随之而来的是躁动声,大堂那边传来的声音像是锅里面沸腾的水,更多的尖叫和哭泣声从水底翻涌上来。徐翔宇攥着手里的纸,他知道外面的形势肯定很糟糕,人本能的求生欲让他躲进一侧小小的箱子。
那个箱子不大,即使是本身就清瘦的徐翔宇也是紧紧蜷缩在一起才能勉强挤进去,他关上箱子,盯着正前方的黑暗,紧绷的神经让他听觉变得更加灵敏,他满脑子都在担心父母。手中还死死攥着那张清单,他不敢动,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过于吵。
听着外面吵闹的动静,声音像恶魔的低语一样想要把他拉入深渊。他意识到什么,对于死和可能失去至亲的恐惧深深缠绕在他的神经上,眼泪像决堤一样滑落,但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沉甸甸地砸在心上,像要被扼住喉咙的窒息。
最后脚步声停了下来,几秒的寂静后他躲的箱子旁边柜子传来被打开声,随即是重重的摔门声。另一边,大堂里罗思源带来的几个罗家自己培养的兵卒正跪在罗思源面前向他汇报情况。罗思源没有回过头去面对着那兵卒,而是对着大堂墙壁挂着的一幅画发呆,正是徐翔宇画的。
画面很温馨,罗思源看着画面中大雪,没来由地想起那日他跪在雪里,后面日日调理快半个月才勉强没留下顽疾。温馨画面无疑又一次刺痛了他那颗不曾显露的真心,罗思源轻蹙眉,伸出一只手将那画作拿走,又随意折了几下,方才未擦拭干净的血渍被蹭上去。
他将画布随意丢给一个兵卒,让他带着,便打算走。饶是他毕竟也才十六岁,第一次亲手杀人也是有点紧张害怕,更何况现在他站在几副尸体旁边,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他心中也带着对杀人的些许害怕,但只能强装镇定。
罗思源走了,走了之后回到罗家他去通知了一些人去把徐宅拆了,让尸体与砖瓦灰尘一起埋葬在土地里。换掉沾染了血迹的衣服,去洗澡完后却迟迟睡不着,就随手拿起今天带走的那幅画又瞧了几眼,随即丢到一旁。
徐翔宇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归于死寂。他缓缓推开了箱子,外面月亮的一点点微光洒进书房,原本点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的,他只好借着微光看清。
他不确定有没有人,站起身子一个踉跄,他轻手轻脚走出书房,来到大堂小心地探出一双眼睛,看到的画面即使他已经有心理建设,但还是在看到的瞬间不受控制跌坐在地上,死在他面前的正是他的父母,他遏制不住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挥散不尽的血腥味,但徐翔宇强撑着自己迅速跑回书房,把书房里的纸墨笔砚都揽进一个从别院找到的袋子里,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仍然很轻,他觉得外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只要稍不留意便会葬身在这方天地。
徐翔宇还是太瘦了些,背不动多少,把能装上的都装上,他已经失去能依靠的家。泪水重新洗刷脸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那份清单。从后门飞快跑出去,不顾身体长时间蜷缩的酸痛,离开了这个满载他回忆的宅子。
他离开后想过去投靠父亲好友的家门,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他们会不会答应,而且他想要报复罗家,不能因为他而牵扯到无关的人。他只觉得身体很酸,胸口很闷,眼睛因为蓄满泪水而看不清眼前模糊的场景。夜路静得可怕,周围的黑暗仿佛要把他吞噬,跟他在箱子里一样的无助涌了上来。
十四岁的徐翔宇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罪魁祸首是十六岁的罗思源。
他恨死罗家了,也恨死罗思源了,是他们搅乱了他的生活,是他们让他现在成为一个孤儿,是他们让他现在没了家。
他要活着,不顾一切地去报复罗家,不管用什么手段。
徐翔宇用手胡乱抹去一把泪水,看清不远处有一处光亮,便发疯一般跑去。他太渴望光了,长时间在黑暗里让他感觉到十分不安,他任由萧瑟的秋风将他脸冻得通红,拼命跑去。眼前的一簇小小团光逐渐变成一座楼宅,徐翔宇看清楚楼宅的牌坊——迎春楼。
倒也不稀奇,毕竟在晚上还灯火通明的不是春楼还能是什么。他了解到这迎春楼还是在那次生日宴上,他依稀听到右侧两个男人在谈话,也不是很大声,所以徐翔宇只依稀听到这迎春楼过段时日好像要重新翻修。他便问父亲迎春楼是什么,没想到父亲老脸羞红,拍着他的头说他胡闹。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徐翔宇旺盛的好奇心,囫囵吞枣般带过。
他大概理解了这是一座达官贵人来解愁消解的烟花场所。他没有钱,全身上下只有离开家时带着的一些纸墨笔砚还有那份清单,于是便在这楼边靠着一个角落休息。借着楼里的灯火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在嘈杂声音中也很快睡过去。
他是被饿醒的,肚子因为饥饿不争气地叫着,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拖着身体循着记忆去找一家街上的书店。很快便看到那个不大不小的店铺,走进去是记忆中熟悉的被摆放整齐的书,他和父亲曾经来过这边挑书,想到此徐翔宇心里更加酸涩,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难以承受。
他把带了一夜的包裹打开,询问店主要不要收这堆纸笔,这些纸笔品质都不差,店主看他还是个小孩,便故意把价格往下压。但是徐翔宇从小接触这方面,知道店主是故意出的黑价,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现在太弱小,如果讨价还价说不准会被压得更厉害,店家就是吃准他一个小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没办法,徐翔宇只能默默咽下这口委屈。
手里抓着碎银,徐翔宇出门转弯随便找摊位买了两个馍馍,思考着怎么扳倒罗家。他想依靠自己的力量,连接近那个阶级都几乎痴人说梦,他在摊位上一口一口吃着,思绪早已不在吃上。
附近摊位不缺有人边吃边谈论着最近的传闻,徐翔宇被他右边食客讨论的内容吸引住。
“哎,你们知道最近要新开一个什么阳春楼,你们知道吗?”
“什么玩意,跟迎春楼怎么名字那么像。”
“你还别说,它跟迎春楼就是一样,只不过据说里面是男人服侍。”
旁边的食客听到这句话被呛到,连连咳嗽几下,
“男人服侍?先不说行不行得通,再说哪有人会去消费?”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听说是罗家要建,罗家再怎么说也不会干亏本买卖吧。”
又是罗家,徐翔宇的拳头紧紧握住。
“......我哪知道,罗家为什么有迎春楼还要再建一个阳春楼。”
“据说是那罗少爷提议的,也不知道罗家怎么同意这个提议的。”
“话说那个罗家少爷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我看许多姑娘都心仪于他,结果到现在也没见他跟一个姑娘有一点风声。”
“那罗少人小小年纪文武双全待人还温柔儒雅,关键长得也不赖,也难怪现在有的是姑娘心挂他。”
.......
温柔儒雅?徐翔宇听到这个词不禁嗤笑一声,罗思源的名声在外面可真是好,要不是自己见到父母惨死在他面前,估计连他都要认为罗思源是一位正人君子。不过那个什么阳春楼,倒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渠道,即是罗家所建又是罗思源所提,那必然是离他接近到罗家最近的渠道,他得想办法进去。
徐翔宇把吃剩的一个馍馍放进袋子里,兜兜转转间又走到迎春楼。他想要去迎春楼自荐,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去阳春楼,都是罗家名下产业又是一样领域,迎春楼应该有把他引荐到阳春楼的办法。想到父母,他知道这一步或许必须要踏出,便不在门口多徘徊,踏步走了进去。
但现实比预想顺利,徐翔宇没有被他想象那样被直接丢出去,迎客的是两个女子,穿着用缕金挑线的华丽衣裳,肩处却不像外面的款式一样,外面款式通常肩处也会遮盖严实,但那俩女子穿的衣裳肩处只用薄纱遮掩,说是遮掩其实更不如说欲盖弥彰,薄纱根本遮不住,客人一览无余,锁骨也看得清清楚楚,抬头望去青楼里的女子大都是这种类型的衣裳。
两位女子脸上被涂上浓重的胭脂,看见徐翔宇进来时明显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微笑,用温柔的声音询问他是不是走错路了。
这还得凭徐翔宇这张脸,白白净净一看就不像是需要帮助家庭劳作的样子,再加上多年知识熏陶,也算是有书生气,平民人家的小孩受教育程度普遍没有。那两个女子显然把徐翔宇认为是大户人家调皮跑出来的孩子,所以倒也有耐心。
徐翔宇见第一步已经成功,便试探问道她们领头在哪。看门迎客的女人不敢耽搁,找到一个穿着古烟纹碧霞罗衣的女人,向她说明事情后,便见那个女子朝徐翔宇款款走来。
“小娃娃,你找我干什么呢?”女人手持圆扇用妩媚的声线问道。
“我要去阳春楼,我可以去里面当服侍。”徐翔宇回应女人探究的目光。
“什么?”女人听到这个回答明显一愣,但看着眼前徐翔宇认真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倒来了兴趣。她平常也见过那些走投无路的姑娘哭着求她收留她们,但第一次见一个男生请求。于是领头的女人把徐翔宇带上二楼的房间,两人对立盘腿而坐。
“小娃娃,你怎么知道阳春楼的?”
“听到的。”
“噢?那你知道我这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阳春楼跟迎春楼是一个性质,都是供达官贵族消遣的娱乐场所,只不过一个面向男人一个面向女人。”
女人听着徐翔宇的话,心里又多几分好奇,方才徐翔宇在讲话时眼睛永远直直地盯着她,看出来是真的下定决心,“你为什么要当?”女人见过各色各式的人,其中也不乏一眼惊艳的,徐翔宇却给她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很干净。
她抬头观察起来徐翔宇,无尘的少年脸庞上仿佛毫无瑕疵,宛如无暇的白玉般光洁,带着一种自然的清新气息,让人忍不住想透过那片清澈的眼神找寻属于他的耀眼光辉。
如果他是女子,在她们楼里单凭这张脸也是上乘。这是女人观察徐翔宇后的第一评价。
“因为我是孤儿,我想活着。”徐翔宇回答道。
孤儿吗?也对,不然也不会来这种地方。眼前这个小娃娃长得实在难得一见,回头把他培养培养做阳春楼的头牌也未尝不可,这样的脸她有绝对把握会给楼里带来巨大收益。
在徐翔宇回答完后便没有人再开口,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他紧张地看着对面微微低头思考的女人,手心与脸上渗出一层薄汗。
短暂的安静后,对面的女人抬起头,对着徐翔宇微微颔首,“我会给你暂时安排一个房间,从明天开始跟着其他女子练技巧,不过你其他时候要负责送果酒。等阳春楼建好后我看你表现决定安不安排你进去,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你以后就跟其他人一样叫我阿妈。”
“是!谢谢阿妈!”徐翔宇笑了起来,这样他不仅意味着离接近罗思源更进一步,还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衣食住行。
在之后两年间,徐翔宇除了近乎苛刻般练习楼里教的内容,还不时旁敲侧击了解到不少关于罗家和罗思源的动向,不论在阳春楼建立之时还是在正式营业之后,这两年间,他还从没真正见到过罗思源,仿佛这楼不是他提议建的一般。
他有打听到一些有关于罗思源的事情,其中最深刻的有两条,一条是罗家每月下午都会去镇上庙里拜佛烧香;第二条是他最近听到的,他到阳春楼后掌管他们的阿嫲在一次酒后耍酒疯大放厥词,甚至讨论起罗思源,说罗思源其实喜欢男人。在其他人连忙捂住他的嘴纷纷劝到这可不兴说后还拍着自己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假不了。
虽然事后当事人在醒来后矢口否认,但这条真假有待考量的言论确实引发出徐翔宇一个思考。
罗思源的性取向是不是不太正常?
一个正常男子身边没有一个女性,曾经有过许多女子对他表达过钦慕好感,但全在之后被他礼貌拒绝,而且还曾提议过以男子服务别人的产业。
怪,真的太怪了。
徐翔宇心中浮现出一个不一样的计划。
正巧赶上月末,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爬起床,认真挑选起今天的着装,最后只挑选了一件素装和软毛织锦披风。他在两年间听过客人对他最多的评价就是他有种白兰花一样的洁白清香,为此阿妈还特地去挑选过一款白兰花味的香薰给他房间放上,所以他搭配并不华贵。
时间已经入冬,虽然暂时没有下过雪,但是天气已经寒冷,吹的东风依旧冷冽。徐翔宇把披风套上,前往镇上唯一的庙。
他抵达时,寺庙里人并不多,很清静。踏过石阶向寺庙走去,耳边传来微弱的经文诵读声,仿佛是佛陀在默默地普渡众生。大殿内的佛像闪烁着金光,庄严肃穆。香客们合掌跪拜,虔诚而平和的神情映衬着寺庙的宁静氛围,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寻求片刻宁静的游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内心的平和。微光透过窗户洒下,映照在木地板上,仿佛一道道光明的指引。
在这个清净的寺庙里,时间仿佛停滞,人们可以远离世俗的喧嚣,寻求内心的净土。无论是喃喃的经文诵念,还是静默的思考,每一刻都弥漫着宁静和力量。这是一个与尘世隔绝的地方,给予人们片刻的喘息和思考。
确实是个好地方。徐翔宇心里暗暗想着。
突然,门口出现一阵骚动,徐翔宇循声望去,只见原本还算冷清的庙前顿时出现一堆人,一些丫鬟正扶着几个穿着高贵的人下马车,为首下来的女人身上穿着的是一款用崭新面料制成的衣服。
门前看门的扫地僧看到来人后赶紧跑去迎接,卑躬屈膝地邀请他们一群人进去,嘴里还不忘阿谀奉承,“是罗夫人啊,请请请进,我们庙能有您来光临简直是我们寒寺的荣幸......”没等那个扫地僧话说完,罗夫人一眼没瞧他直直越过他去,那个扫地僧的话卡在一半,有点手足无措。
当他不知道怎么办尬在原地的时候,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走到他面前,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不好意思啊,家母最近心情不太好,这是一点小小歉意,还请小友不要责怪。”说着男子将一个小袋子稳稳放在扫地僧掌心上。
那扫地僧打开袋子瞧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应该就是罗思源吧?徐翔宇心里腹诽着,他悄悄找到一个角落偷偷观察着罗思源一行人。
这还是徐翔宇第一次见到罗思源。
高挺的身姿散发着优雅,仿佛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围绕着他。他衣袍上绣着精致的花纹,细腻的线条勾勒出他优越的轮廓。
他面庞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与睿智,他那双明亮的眼眸透露出对世界的独特洞察和深沉思考。他不同于那些年纪相仿的少年,内敛而不张扬,宛如一潭深邃的湖水,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无尽的智慧和力量。
脸庞白皙如玉,那双幽深的眸子闪烁着智慧和灵气,宛如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黑夜中闪烁。他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郁和安详,似乎拥有天下的智慧和博大的胸怀。当他走动时,步履从容而轻盈,宛如风中婆娑的柳枝。
不可否认,罗思源确实如传言一样,甚至比传闻更好看。
当时他也是顶着这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杀了他的父母吗?
徐翔宇顿时觉得眼前这张脸很虚伪,虚伪得恶心。
与此同时,罗思源也感觉到附近有人在盯着他。
他顿时警觉起来,状似无意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突然,他看到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两人眼神就这么毫无遮挡地碰撞在一起,角落里的视线连忙收回。
罗思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角落,临近拐角角落时眼前一下出现了一抹雅白。
徐翔宇在发觉自己被发现后,慌乱收回视线,大脑宕机,最后干脆心一横直接从角落中站出,直面来人。
罗思源脚步一滞,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人确实很符合他审美。
随即看到面前的人身上手上均无能威胁到他的利器,原本阴沉的脸庞有所好转。
“你是谁?”罗思源与徐翔宇保持两个身位,礼堂需要清净,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那个......那个我是来拜佛的,正巧听到大名鼎鼎的罗家来了就想看下......”徐翔宇说话声音同样不大,控制在正正好能让罗思源清晰听到但又不打扰别人的音量。
“我真的只是顺路好奇一下的,不信......不信你看我。”
徐翔宇慌慌张张转了个圈,摆摆手臂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带什么东西。
好呆。罗思源看着徐翔宇这幅呆傻的小孩样这么想着。
“是吗?那我真是误会小友了,实在抱歉,能否请这位小友稍等片刻。”罗思源说罢看着徐翔宇,似是在等徐翔宇回答。
“随便吧。”徐翔宇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主要是他真做不到在杀亲仇人面前还能挤出笑脸,即使是多年在阳春楼里遇到多么恶心的客人都能保持得体微笑,对于罗思源,他还是做不到多么良好的表情管理。
说完他也不再看罗思源,转过身对着面前的一尊佛叩拜起来。
罗思源在得到徐翔宇模棱两可的回答后也不恼,回到他原本的位置让身旁佣人去马车里面取银子,转身又朝刚才偷瞄他的人处望去。
此时徐翔宇正低头叩拜,他成长后愈发的清冷气质和虔诚的神态仿佛和环境融为一体,与周围的庄严肃穆环境相得益彰。
从外面的雕窗透过来的暖光照射在庙堂中,穿过花纹繁复的窗格,在少年身上形成柔和的光影斑驳。白色的衣裳在阳光笼罩下,显得更加洁白纯净,仿佛从天堂飘降的羽衣。
他的发丝轻轻飘动,衬出他皮肤的白净细腻,仿佛一层薄雾覆盖其上,眉目间流露出凝重与敬畏之情,那双明亮的眸子透射出一份虔诚与渴望。阳光透过窗格,在他闭合的眼睛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给他的祈祷增添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罗思源就这样看着徐翔宇,直到佣人已经从车上取回来的袋子递给他,他才恍若初醒般收过,朝着离自己不远处一身白衣跪拜着的少年走去。
与此同时,徐翔宇也站起身,看到向他走来的罗思源。
“这是我的一点薄意,还望小友不介意。”罗思源将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递给了徐翔宇。徐翔宇打开一瞧,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想必那个扫地僧拿到的袋子里装的也是银子,难怪这么喜笑颜开。不过这罗家也真是有点财大气粗,这么多银子这么短时间就给了两袋子,这不妥妥爆金币。徐翔宇看着袋子里的银子眨巴着眼,但是他并没有收下,反倒是还给罗思源。
“这钱我不要。”
罗思源没预料到面前的人会是这个反应,徐翔宇在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没给罗思源拒绝的机会。
罗思源回过神,发现方才徐翔宇跪拜的位置旁边放着一件软毛织锦披风,应该是方才叩拜时脱下放在一边忘拿了。他将披风捡起,白兰花的清香从指缝里溢出,充斥他的鼻腔。
他手里掂着那件披风,眯着眼瞧着徐翔宇离去时走的大门外,忍不住轻笑,他对徐翔宇越来越感兴趣了。
回到阳春楼里的徐翔宇早没当时寺庙里被发现后的慌乱,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边辄尝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以罗思源的身份地位,身边多半少不了巴结奉承,那他倒不如扮演一个真心单纯仰慕他的人。
他今天做的只是吸引罗思源,勾起起罗思源的兴趣,他觉得自己多半是成功了,在跪拜祈祷时他就已经感觉有一双炙热的目光紧紧锁定了他。
为此,他故意留下披风,这样不论是罗思源还是他都有合适理由去找对方。
他抿了一口茶,茶的余香余留在齿尖,苦涩过后是回甘的滋味。
罗府里,罗思源把玩着那件披风,听着下属汇报。
“少爷,今天在寺庙的白衣男子已经查到了,是阳春楼里面的金鱼。”
金鱼是徐翔宇在进楼时给自己取的花名,在楼里面每个人都有一个花名,他们从进楼就以花名示人。
“也是您当年手下放走的徐家家子。”
听到这个身份,罗思源把玩的手一顿,抬起头注视眼下汇报的属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等到属下下去后,罗思源开始回忆他与徐家的纠葛。
他第一次注意到徐翔宇,是因为他十六岁在书店负责核对采购书籍,那时还是夏天,门口走进来一对父子,他们在一起挑选书籍。
很温馨,这是罗思源的第一想法。
很嫉妒,这是罗思源随即的第二想法。
他的生命里从没有过这种场景,眼前两人和谐幸福的画面显然深深刺痛了他。
明明他都没有这种爱,凭什么别人就天生拥有,这是他永远求之不得的。
讨厌,讨厌死了。
那干脆毁掉吧,心中深深掩藏的恶劣在此刻充斥着大脑,叫嚣着。
于是他在一个月后入秋的天气,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选择了那对父子,也就是徐家。罗思源当然知道徐家有一个且唯一的儿子。他在杀人时并没有让侍卫细查,刻意留下了徐翔宇,并不是心软,而是想看着徐翔宇跟他一样。只要一想到原本幸福的徐翔宇在之后失去了一切,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他就感到一种从心里处油然的快感。
在罗思源选择给自己戴上一副完美的面具,他的内心或许就已经扭曲变质,在这幅面具下的,早已经是一个彻底的疯子。
在九岁雪地里种下的种子,最终在十六岁的夏天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