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身着浅蓝狩衣，一头白发的青年，久久吐不出一句话。
“不必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青年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睛，清润温吞，我犹疑片刻还是选择了相信。尽管眼前这个青年的面容，同上一刻想致我于死地的紫衣人如此相近。
说来也奇怪，过了这许多年，我再回想往事，当日种种在脑中零碎散乱，记不得很清，但一闭上眼睛，却总能想起那双清润的眼眸。
所谓一见钟情也许当是如此，往后百般，不过是为这份情，添就香醇，情之越久便越浓。可是那时候匆匆相遇又匆匆相离，除那一抹飘忽不定的蓝影，他从未给我一点讯息，就如那个给我送山茶花的姑娘。也许，我所爱上的人都会如泡沫，美而转瞬即逝不可触碰。
……
晴明依旧垂首看着手中已近卷尾的卷轴，神色冷清中能窥见几丝严肃，像极了我第二次遇见他时的模样。
忆起我第二次与他相遇的场景，着实令人神思恍惚，宛如隔日。想必他已不记得当日情形，可怜我仍追忆至今，两相照应之下，我瞧着地板上自个的影子似乎也孤寂苍凉了几分。
那年黑晴明始才出现于京都，便已在京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各类见所未见的妖怪鬼物层出不穷，残害生灵，我持弓负箭穿梭在京都的长街短巷，一面做着阴阳师的工作一面四处堵截大天狗，试图用我最擅长的武力挽救这个堕落的狗子。
然而事实并不如物语那般圆满，尽管我多番劝说，大天狗仍旧执意追随那个紫衣阴阳师，终于在一日，我与他在神泉菀的一方神社交手，他对我痛下杀手，想必要借此显示他与我彻底绝义之心。
大天狗实力与我本是不相上下，那时他真是铁了心要杀我，我心有顾虑，在与他交战中，反倒处处落了下风。
正是月黑风高时，我在神社屋脊上方，被大天狗逼得节节败退，眼看便要命丧他的羽刃之下，正是这般危机时刻，忽然晴明踏风而来，轻飘飘落在我身前，展开桧扇替我接下这如暴雨般的羽刃。
我疑是做梦，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却是记忆中的那人没错。
自半年前被他搭救之后，晚间梦回我便时常梦见他，因此即便这是我与他第二次遇见，却总有一种已与他相识许久的感觉。
他挡住羽刃之后，旋即握住我的手臂，跃身跳下屋脊很快便离开了这因一场战斗而变得破烂不堪的神社。
他带我到了一处溪河骤然停下，我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到了土御门大路的附近，联想近日风头正盛的那位阴阳师，我顿顿问道：“你是安倍晴明?”
他未曾回答，只是带我在溪边青石坐下，从袖口取出一瓶白瓷药瓶：“神泉菀并不只有大天狗，你身有重伤不宜久留。”
我知他话语中所指的应当是那个紫衣阴阳师，可我能想到的却是大天狗绝情的神情，心中不由一酸，夜色清冷孤寂，我不觉有了几分凄意，可还没来得及自艾，手臂骤然传来一阵剧痛，我倒抽一口凉气，低头去看，原来是他正在替我撕下黏在伤口上的袖衫。
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狼狈，一身血污满身灰尘，如同跟他第一次遇见般，如此窘迫。
我脸颊不自主的滚烫起来，所幸他正认真地处理着我的伤口无暇去看我的面色，否则我宁愿将脑袋栽进身侧的溪河里。
我踌躇片刻，才道:“我叫源博雅。”
他仍微垂着头，清俊的面容带着微微严肃，在白皙面孔衬托下略显殷红的嘴唇微阖动:“安倍晴明。”
果然是他，我怔怔的想，传说中收服了妖王鬼王的年轻阴阳师。
他包扎伤口温柔且细心，自从神乐消失后，我极少能受到这样的待遇，一时感怀忍不住心酸起来，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大天狗，讲起我失踪的胞妹，以及那个为了家族荣誉不择手段的兄长。
他始终听着，时不时会应上一两声表示他在听。等好不容易讲完，我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他抬起头看着我淡淡一笑:“痛苦只是暂时的。”
“可遗憾却不是……”我苦笑，“我好像一直在丢东西，所有重要的，想抓也抓不住。”
他没说话，俊美的脸庞没有一丝波澜，但淡蓝的眸子却隐着某种看不清的情绪。
像他们这样话少的人，心思往往藏在心底，我是最看不懂人心的，所以我不愿去深究，只是……
“算上上一次，你救了我两回。”
他看着我没说话，我却笑得有些欢喜，与刚才的忧伤缠身判若两人。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对你很有好感，我们算是朋友吧？”
那双淡漠的脸闪过一瞬的怔愣，只是一瞬，很快收起了所有的异常，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很快转身离开了。
夜间，风吹得梧桐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几声寒鸦鸣叫。
我望着他，有些不解，他这是在拒绝我的交好吗？
不知为何，我心中生起一股怅然，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送我山茶花的姑娘。
也是这样不告而别。
或许是我命犯孤星，一生不得有亲近之人做伴吧，神乐也好，大天狗也罢，那位姑娘，还有现在这个与我愈行愈远的大阴阳师……
或许，我不该去挽留不属于我的缘分……
可，若已经触碰到了一点温暖，又怎么舍得轻言放弃。
于是自从那次一别后，我又接连几日到土御门大路，从街首转到街尾，心中期盼着能与他相遇，可真当见着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如此过了半月，我并未在街巷“巧遇”晴明，却看见了消失多年的胞妹神乐！
……
屋内灯光晦暗，我略剪了剪灯芯，待灯光变明后，又提起油灯挨近晴明。
借着明亮灯光，我仔细打量晴明，他目光紧紧盯着卷轴，显然无暇搭理我。我在心中轻叹，思及初识他时，他对我的态度还是温柔可亲，可往后三年，时日越久，他便愈加冷漠。
我默然反思，难不成自己这些年来阴阳寮太过殷勤，晴明这是厌烦了？
心中有些郁结，却仍开口道:“晴明啊……那个姬君，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更何况我连她的面也未曾见过……”
晴明轻应了一声，显然是不在意的。
我心头失望，觉得自个自作多情忒过了，将油灯搁到晴明近处，转身离开书阁。
站在庭院的窄廊下，我扬首望天 瞧着天色也似暗沉了不少。
八百比丘尼见我出来，从石凳站了起来，笑盈盈唤了一声:“博雅大人？”
我向她挥了挥手，抬脚走向寮门。八百比丘尼紧随其后，送我出门。
走至门厅，我示意她止步，望了眼在院中玩耍的神乐，诚然道:“这些年多谢你们照顾神乐了。”
八百比丘尼笑意不减，只是清亮的眸子略深了深:“博雅大人今日看着有些感伤啊。”
她这句话刺中我心中之痛，然我不擅长吐露心意，也不知说什么，只好转身离开。
“他是个喜欢藏事的人。心里有什么从不向他人述说，自己受着就过去了。这些年你在阴阳寮，我瞧着他比昔日好些，你若至此不来了，他恐怕又要回到从前那样。”八百比丘尼沉沉叹出一口气，“他对你与旁人不同，有些事不能只用眼睛去看。”
我哑然，她紧接着又道:“鸭江下游有一个以种植桃树得名的村庄居英町，最近突然冒出浓烈瘴气，晴明大人过几日便要去那处调查此事。”
我了然她的用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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