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良变了。
一夜之间脱胎换骨，褪去了一身死气与颓丧，开始主动配合治疗，主动寻求宽慰，主动为眼前的困苦找到最合适的遮掩。
仿佛一抹突如其来的光亮照进了混沌深处，惊醒了沉眠的漫天神佛，当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人间，周九良如梦初醒，竟也有了久违的笑意。
他不再沉默寡言，哪怕是安安静静看着进入病房的人微笑时，也透着一股子这些时日以来，绝无仅有的从容与坚毅。
或许只是一触即伤的脆弱坚强，或许只是禁不起推敲的梦幻泡影，可是零零总总归结起来，这样的结果，也好过那些几近拖垮周九良的抑郁消沉。
他能主动求生，单单是这一点，便已胜过了所有。
孟鹤堂面对周九良天翻地覆的转变，勾起唇角笑了笑，出人意料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有人感到诧异与失望，忍不住去问他，周九良能重新振作起来，难道他心里不高兴吗？
孟鹤堂短暂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当然高兴，他比任何人都高兴。
殊不知，并不是孟鹤堂不想表露心绪，实在是……光是那么想一想，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与精力。
这世上也只有孟鹤堂一个人清楚，用一个尚未出生，却又注定了会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孩子来拖住周九良，这个办法究竟深藏着多少弊端。
那将意味着帆帆未来所有的时光里，必须保证毫发无损，健康快乐，只要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哪怕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也会让周九良的情绪产生巨大波动，带来比现在更加严重的病势反扑。
然而这些弊病与后患并不能公之于众，权宜之计只能当做长久之法，以至于无人再去计较周九良突然的振作精神究竟有几分真假，究竟能不能长久。
所有人都急切地需要看见曙光，看见希望。
孟鹤堂那天不管不顾冲入医院，闯入病房，关上门之后到底和周九良说了些什么，使得一个一心盼着死去的人有这么大转变？这个谜团一直在亲朋好友之间流传，猜测，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既然不能当面询问周九良，那就只能在孟鹤堂身上寻找突破口了。
作为七队公认不怕死的好奇宝宝，孙九芳顺理成章地被推了出来，代表大多数心存疑惑的师兄弟们站在了孟鹤堂面前。
孙九芳搓着手，又挠挠头，悄悄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秦霄贤，没想到竟被他瞪了回来。
“孟哥，你那天去医院……到底跟九良说了什么？竟然真的把他拉回来了。”
周九良在亲朋好友眼中向来是认死理的倔驴，除了郭老师和胡先生，很少有人能够改变他的决定，更何况他住院前后表现得实在怪异，看起来就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样。
周九良那天在病房里说的话太过莫名其妙，太过惊世骇俗，又是送心脏又是送孩子的，孙九芳至今回想起来仍旧是心有余悸，险些以为周九良受了太大刺激已经疯掉了。
自从下了雪后，天气越来越冷了，孟鹤堂百忙之中非要抽出一点时间，亲手为周九良织一块围巾。忙活了这么久，现在正是收尾阶段。
围巾是米白色的，尾部织出了一个小恐龙图案，孟鹤堂盘算着，另外准备了一个银色挂饰，想要顺道缝在围巾的边角上，看起来别致又好看。
周九良好不容易才能振作精神，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周母对孟鹤堂更加严防死守，连医院都不准孟鹤堂再去。
也许这块围巾到最后，根本到不了周九良手里，可孟鹤堂就是偏执地想要为他编织到底，也算是为了弥补上辈子说的要为周九良织件毛衣，害得周九良总是遥遥无期地期待着，却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真正实施的遗憾。
他甚至允诺过周九良，要为女儿织一副最漂亮的手套。
也只有到了孟鹤堂想要弥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竟然有那么多遗憾。
孙九芳的询问像是晴空一道惊雷，炸开了貌似风平浪静的假象，孟鹤堂摆弄小挂件的手一顿，眉目间闪过一抹黯然，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天。
那是周九良今生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他逐步退出周九良生活的开始。
尽管孟鹤堂并不甘心。
“……没什么。”
孟鹤堂淡淡一笑，压下满口苦涩。
“我就是告诉他，有空带他去爬山，看雪。”
“啥？就这么简单？”
孙九芳瞪大眼睛，撑着桌子往前凑，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谁能想到一场声势浩大、貌似无法挽回的自杀，竟然会被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拽回来。
孙九芳想不通，无论放在谁身上都过于惊骇，过于天马行空，更何况那个人是周九良呢。
“不然呢，你以为有多复杂？”
孟鹤堂瞥他一眼，放弃了继续织毛巾的念头，动手收拾起毛线团和织针，妥妥帖帖归置到纸袋子里。
就这么一句语气平淡的反问，问的孙九芳哑口无言。
是啊……
周九良虽然固执，但他也是那么宽容温和的一个人，憋在心里的东西能有多复杂？
孙九芳这么想着，重新坐回沙发上，深切注视着队长收拾东西。
心里有几句话好几次翻涌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归结为一声叹息。
“那……孟哥，您可别食言了。有空一定要带周老师去看看。”
“嗯，一定去。”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何必非要刨根问底呢。
不知前世苦的人，永远是幸运的。孟鹤堂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向对面安安稳稳喝茶的孙九芳，又扫向后台其他各忙各的队员，终于在和秦霄贤郁沉的目光意外相逢时，一瞬间感慨万千。
重生，从来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有时要重新经历一遍前世的失去，有时又只能看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发生，明确知道未来轨迹上的所有苦痛，却又无力阻止，甚至没办法辩驳半句。
孟鹤堂想不通，直到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时，还在思考这一场荒唐又虚妄的重生，到底是不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惩罚？
“……自作孽不可活，这话可一点都没错。”
孟鹤堂口中酸涩，喉间阵阵发紧，眼前全是梦魇一般挥之不去的过往。
车子仍在路上，道路两边昏黄的光急速倒退，一点一点映照在车窗上，又一丝不漏的映照在孟鹤堂的面庞上，使得整个人都陷入了忽明忽暗的狭小车厢里，好似阴寒暗夜之中无处可归的一缕幽魂。
他紧握着方向盘，眼前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上辈子的婚礼上，在亲朋好友祝福的目光中牵着周九良的手，迎着光亮，迎着鲜花和掌声，同样是止不住的指尖发颤。
终究是因为自己不够珍惜，不知不觉间遗失了最珍贵的那个人，也怪不得周九良对自己弃之不顾。
车子越往前开，心里越发空落落的，孟鹤堂忽然想起来从今往后，哪怕是自己离家晚归，甚至是彻夜不归，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始终在家里等候，不会再为自己留下一盏引路的灯。
他们已经分手了。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周九良会属于其他人。
力度大到连指关节都在泛白，心底越来越明显的空洞与失落席卷而来，孟鹤堂急喘一口气，突然一脚刹车踩下去。
刺耳的声响划破沉寂，一阵剧烈的晃动过后，车子稳稳停在了路边。
孟鹤堂狠狠捶了一拳方向盘，紧接着又像是泄去了浑身力气一样，颓丧的趴在方向盘上，默默哭泣。
“九良，没有你我怎么办啊……”
一声轻问，散入黑夜。
他有跳下高楼也要追逐周九良的勇气，却没办法阻止周九良一意孤行的分别。
太阳落了还会升起来，月亮没了也还有星星，可是周九良没了，又该让孟鹤堂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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