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把根扎在现实世界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为金钱和荣耀而生活,他们总是想着能有一天为自己和后世子孙建筑起飘扬梦幻般风铃声的空中花园。我也不例外。我相信这才是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人的价值的终极体现,也恰恰是我的幸运所在。
我想起有些虚伪的人,左手才将大把大把的金币银元塞入囊中,却又立即向旁人伸出空空的右手以示清白。好一种捉弄人的巧妙办法!
饥饿的野狼全身抽搐地倒在地上,它在奄奄一息之时,竟从耷拉的眼缝中朦朦胧胧地瞅见面前的同类已经迫不及待地流下了口水。这是它的命运。它无可指责和抱怨。
我们也有自己的命运。我们倚靠着一棵大树,它悄悄地,向每个人的心中注入惨淡阴郁的液汁;我们就像是一只只微不足道的寄生虫,紧紧地附着在它之上,满足地吸取它的施舍,才能苟延残喘。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树长粗了,高了,分杈多了,最后还会结出溢着奇美泡沫的娇艳果实。而寄生者呢,在树的呵护下,茁壮成长着。这真是天才般的大手笔!
颇有些自负的我,漫无边际地想着,想到自己的不俗才智和远大前程,我不禁洋洋得意起来。在心底里,我已决定了复兴家族的方案。其实所谓方案,倒并不复杂,关键是把那些珠宝出手,由此换回的一大笔款子将让任何人也不敢小觑我。那时,我就宣布自己出身豪门的事实,然后打着伯爵的名号大办企业,并要把那家排挤我的小公司逐出市场。凭着不懈的努力,我还会在政坛上有所作为……一个个贪欲犹如遇到了发酵粉,开始在我的心中无限膨胀。一时间,站在船头的我恍惚中有了轻飘直上的感觉。
在漫天星斗的呵护下,沐浴着夜晚海上的薄薄雾气,惬意的我仿佛在海天相接的朦胧中望到一个似假还真的世界。它轰的为我洞开,把谜一般的空气展现给我看。看着,看着,我逐渐感到体内的某种惰性在起着作用:使自己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不能思考——于是,我便回舱,一头栽在枕上熟睡了。
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久,忽然间,我被一阵轻微的晃动惊醒了。原来船已靠了岸。我伸伸懒腰,一骨碌地由床上爬起。透过船舱的玻璃窗,缕缕强烈的阳光刺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摸摸装有珠宝的旅行包,还好,都在。想起昨天站在舱外的时候,这包居然被留在床上未去照看,我对自己的不慎难免有了一番自责。
在下船时,我又碰到了一件不顺心的事。船长向我索取的路费比原先商定好的多了整整一倍!在船上,人家是地头蛇,尽管我极不乐意,但终究还是得摸出这笔冤枉钱,刷的丢在他面前。
城里的天气燥热得令人很不自在,天空的苍白中渺渺地泛出蓝的底子,于是云朵几乎也很难从浑然一色的幕布中脱颖而出。太阳毫无含蓄地把能量推给世间,以至于柏油路面都在咕嘟咕嘟地发泄着不满。偶尔会来些风,不过热得有点灼烧皮肤的感觉。行人和车辆充斥了都市风景画的一半,另一半的角色则由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无休止的噪音来扮演。时间逝去的嘀答声在这里人们的耳中分外响亮,一种本质的敏感促使极快的节奏无法“稍歇”。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珠宝市场,为的是把东西卖出手。走了一会儿路,我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坐在路边的遮阳伞下,跟侍者要了一杯可乐,便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喝完后,我潇洒地把手中的纸杯往脑后一甩,乐滋滋地哼起歌来。这时,我感到肩上被谁轻轻拍了一下。我回过头去,身后站着一个约摸六十来岁的小老头,他的脸上滑稽地爬着一粗一细的八字胡,一只圆鼓鼓的红鼻子好像熟透的番茄。奇怪的是,他似乎在努力装出一种与外表不相称的庄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先生,你不能向马路上乱扔东西,今年三月颁布的市清洁卫生文明秩序管理执行条例禁止这样做。另外,你随手扔出的纸杯飞向了另一位公民的头部,并且,确切地说,那位公民就是我。我为此郑重要求你向我道歉。”说完,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盯着我。
“见鬼!”我毫不客气地嘟囔了一声,扭过头去。
背后的那位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受到如此的“礼遇”,气呼呼地冲到我跟前,八字胡已经翘得很高:
“先生,你应该明白,对我这种身分的人说话,是不能用这种不敬的口气的……”
他的话提醒了我,现在不正是试验贵族名号威慑力的最佳时机吗?
于是我摆出一副更为矜骄的脸色,也一字一顿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本人是杜特里森伯爵后代吗?
”我特地在“杜特里森”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心想它也许会让老头识相地离开。
可老头并没有理睬我。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金属制的哨子,憋足了气一吹。我心中暗自好笑——这家伙多像马戏团里的驯兽师啊。不幸的是,他的哨声发挥了威力,为之吸引过来的不是猫狗猴羊,而是路口巡逻的两个着装齐整,一脸威严的地方警察。
我忽然感到一阵紧张,手和脚不知往哪儿搁。只见两个警察毕恭毕敬地给老头行了个礼:“局长大人,您有何吩咐?”
听到“局长”二字,我猛的一阵头晕。老头用食指的指尖冷冷地向我点了点,“他,冒犯长上,破坏本城环境,并有,冒充贵族之嫌。”仍然是一字一顿的声音。
旁边的两个警察看来已是好久没有在上司面前卖弄工夫了,于是我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得到,就被动作极其迅猛的他们一左一右扣住了肩膀。我的手幸好还有抓住旅行包的力气。
被这出人意料一幕吓傻的我,在去警察局的一路上,只是呆头呆脑数着脚下迈着的步子,就连路人对我的指指戳戳我也没放在心上。我的脑中一味地窜着这样一句话:“等我有权有势之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大约一刻钟以后,我被嘭的推进了警察局的禁闭室,推我的家伙粗声粗气地甩下一句:“待会儿审你。”
我心灰意懒地朝墙的方向走去,胸口捂着我的包。忽然我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连人带包差点摔了出去。我吓得倒退两步,定睛一看,原来地上躺着一个邋遢不堪的人。那人被我从梦中踢醒,颇有些不乐意地抬起头来看我。我们的眼光聚汇到一起,都惊诧地张大了嘴巴,我还失声叫了出来:
“好你个红头小鬼,靠着老子作后台,排挤我,抢掉我升职称的机会……哈,你也有今天!你知道我是谁吗?不,不要点头,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乔安啦,我是马帆里-杜特里森伯爵大人的孙子。懂吗?也就是说我出身贵族血统,
我马上就会成为首屈一指的富翁,一个有头有脸的上等人!你还瞧不起我吗?
你还有什么可卖弄的呢?”
他安静地听着我的话,后来居然低下了头,双手在肮脏的长裤上不住地蹭来蹭去。他的脸涨得通红,对着我,喃喃地说:
“乔安,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前不久,我父亲被人揭发有贪污行为,
他倒台了。他们说我有很大的嫌疑,因此我被拘捕了。听了这个,你很高兴,是吗,尊敬的伯爵先生?你可以说说你为什么也被关进来了吗?”
一时我被他所说的话震住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幸灾乐祸呢,还是略显怜悯,不过,对他提出的问题,我只是耸耸肩不吭一声,毕竟这事说出来有失身分。
他对我的“沉默政策”很是失望,然而,他停了一会儿,继续他的发言:
“每天夜里,我躺在这草席上,出神地透过那边的窗口望着天空。有时,我会奇怪地觉得我的一切是命中注定了的,总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召唤和引导着我。我有过奢侈快活的日子,那时的我无所不为,做过许多荒唐的事情。想起这些,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极大的羞辱。你也许会感到惊讶,这个坏家伙怎么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