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少不得要庆贺一番。
秦霄贤已经喝的酩酊大醉,颠三倒四说个不停,最后头一歪,倒在桌边睡着了。周九良也头脑昏沉,比起秦霄贤还算好,强撑着招来侍卫,把烂醉的人送回屋去。
这些时日提心吊胆,所有人都累得够呛,就算心里再高兴,也抵不过排山倒海般涌上的疲倦。
赴宴的高阶将领们见佑德将军已经被架走了,纷纷起身,向坐在首位的周大相爷请辞,没一会儿就走了个干净。
周围静悄悄的,浓重的酒香尚未散尽。周九良撑着桌沿,没轻没重的按揉额角,试图缓解脑中剧烈的疼痛。
回京的事宜已经着手准备,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发。等到折返京师,还有更多事情等着了结,想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拉开周九良的手,代替他以轻重适宜的力度按揉起胀痛的脑袋。
周九良刚想发问,忽然从一片酒气中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心中明白来者身份,依仗着此刻四下无人,干脆把身子往后一靠,整个窝在孟鹤堂怀里。
孟鹤堂顺势长臂一揽,稳稳当当抱住他,略带嗔怪的点了点他鼻尖。
“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喝这么多酒?”
周九良完全喝醉了,意外的有些乖顺粘人,好看的猫猫唇也抿着,看起来有些委屈。
他不说话,只是意味不明的哼哼唧唧,双手抓上孟鹤堂一条胳膊,直直把脸埋进他怀里。突如其来的孩子气,显然是在无声表达自己的委屈。
孟鹤堂哑然失笑,连他也没想到周九良喝醉后会是这个样子,不过心中实在喜欢的紧,越看越喜欢,于是也微微倾下身子,凑近了去逗他。
“怎么了周小先生,脾气这么大,说一句都不行?”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丝丝醉人的笑意,千回百转的都是如诗如画的情愫。
周九良没来由红了耳朵尖,只觉得今晚的酒格外香醇,今晚的月亮格外皎洁,他撇撇嘴,硬生生忍下眼眶中不停打转的泪珠,倔着脾气反驳。
“不行,你不许说我。”
“好好好。”
孟鹤堂总是好脾气,何况这人也确实可爱,一边应着,一边将人拦腰抱起,走出杯盘狼藉的正堂,转向位于正后方的卧房。
“走吧,乖孩子该回去休息了。”
周九良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他,终是懒得搭理,乖乖被他抱着往外走。
温暖的怀抱隔绝了夜里的寒冷,周九良忍不住缩紧几分,心中空洞的感觉变得愈发明显。
直到孟鹤堂转过八扇屏风,穿过淡色纱帷,将他轻轻放在柔软床榻上,准备出去端盆热水回来帮他擦拭时,突然被周九良抓住了手腕,大力往榻上一带。
孟鹤堂毫无防备,直直朝榻上扑去。害怕压疼了心上人,双手下意识朝旁边分开,刚刚好杵在周九良脑袋两侧,整个身子跟着压上去,把周九良困在身体与床榻之间。
醉猫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皱起眉头,用胳膊环住孟鹤堂的脖子,再度将他拉近些。一反常态的亲昵。
“你要走了吗,是不是不要我了……?”
孟鹤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眼前光光影影来回晃动,最终落向抱着自己的人眼中,让他感到十分不真实。
也许是个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但又真真切切拥抱着,好像已经拥有了全部。
孟鹤堂生怕周九良认错人,生怕上苍会将这一切收回去,他的指尖都在发颤,轻轻抚上周九良滚烫的脸颊。
“周九良……看看我,看看我是谁。你是在问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周九良只能听出一个大概意思,于是他睁开雾蒙蒙的双眼,努力去确认,视线终是定格在孟鹤堂不算多灿烂的笑容上。
周九良环着他的脖颈,笑着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声音虽然嗡里嗡气,却像调了蜜一样甜。
“是你,一直都是你……。”
——
景运四年初春,北云大军撤回雍州,边境重获安定。南鹤皇帝下召令召回南巡使团,丞相周九良于淮阳城门接旨,动身返京。
经过一场战乱,淮阳守将伤亡过半,城里的百姓大多已经撤走,前来城门送行的人寥寥可数。来时浩浩荡荡,去时人疲马倦,所有人沉默着启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康王张鹤伦派人从姚州送来书信,说是已经带着人马启程,先使团一步北上归京,一同带走的还有周航和相府众人。
被北云攻占的数座边陲小镇,在交还给南鹤时已经变得满目疮痍,百姓们死的死伤的伤,有的甚至成了空镇。而周航出生的地方——小渔村,也在被侵占的名单之中。村民们还存活了多少,周九良终究没有再去查证,只是亲自写了一封家书,派人送到周航手里,告诉他有惊无险,村里一切都好。
孟鹤堂在这时反倒没了顾忌,仗着有面具作遮掩,不仅与周九良同进同出,共乘一辆马车,甚至是夜夜留宿周九良屋内。而周九良对此没什么反应,意外表现得坦坦荡荡。
一路走来,就连追随周九良至今的亲信们也忍不住感慨相爷变了性情,有了温度,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秦霄贤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趣周九良的机会,即使他现在右臂受了箭伤,缠着厚厚纱布,也阻止不了他拿周九良开涮,丝毫没有那天割袍断义时的冷酷无情。
这下子,不止是孟鹤堂,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一场所谓的决裂,果然是层层圈套中的一个。
周九良觉得他傻乎乎的,话多又烦人,索性一巴掌拍在他右臂上,趁秦霄贤疼得龇牙咧嘴时,一个闪身跑出老远。
秦霄贤在后面撵他,直到周九良仗着四下无人,直接扑到路过的孟鹤堂怀里,委委屈屈往他身后一躲,指着秦霄贤要求陛下主持公道。搞得秦霄贤就像那欺人太甚的恶棍一样。
孟鹤堂顺势张开双臂,牢牢挡在周九良面前,装模作样凶秦霄贤几句。
秦霄贤有苦难言,面无表情的看着自顾自闹起来的两人,恨不得把自己眼睛都戳瞎。
秦霄贤认识周九良时,他已经是位高权重、总是心事重重的周丞相了。而那个豁达疏朗,令人心向往之的周小先生,似乎已经被封存在了过去的传言中,不曾见过,也就谈不上多么遗憾。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秦霄贤觉得自己真切的看见了。
看见了太阳冲破阴霾,看见了春风融解冬雪,看见了过去的时光里,那个本该永远光芒万丈的少年人。
周九良被孟鹤堂紧紧抱着,两人笑吟吟以额头相抵,坦荡又快活地低声说着私密话。清风拂起他们贴近的衣角,一路吹到秦霄贤这边时,方知这个寒冷的冬天终于是过去了。
秦霄贤看着他们,心中没来由涌起莫大失落,脑海中萌生一个大胆的念头,还未成型,反倒把他自己先吓一跳,只好转身落荒而逃。
他在想……
为什么能够拥抱周九良的人,不可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