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府宴席结束时夜色已深,期间没有出现任何纰漏,赴宴官员各个安分守己,乍一看,倒也有几分忠臣良将的意思。
孟鹤堂就像他出发前说的那样,寸步不离的守在周九良身边,随时防备着周遭变动。就连朱鹤松都指着他打趣,说周丞相真是得了一名忠心耿耿的好部下,惹得周九良直笑。
孟鹤堂仗着有面具做遮掩,使劲冲朱鹤松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一边悄悄在桌下拽周九良的袖子,让他适可而止。
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竟然笑得这么无所顾忌,真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孟鹤堂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叹了口气,大度的由着他开心。
除去周九良喝醉了之外,这一趟龙潭虎穴,竟是意料之外的顺利。
起初周九良醉的不明显,只有两颊略微显出酡红,其余看起来与往日一般无二。宴席上你来我往,应付自如,反应速度甚至更加敏锐。直到他们走出淮王府,坐上回小院的马车,周九良才逐渐显出迷糊劲来,胃里跟着翻江倒海般难受。
孟鹤堂滴酒未沾,一整晚都在死死盯着周九良,防备着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就算是在宫宴上,周九良也从来没有这么活跃,孟鹤堂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他这样做到底是真心表露,还是为了让其他人放下戒心。
周九良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性,不像是那种随心随性的人。孟鹤堂扭头看向倚靠车壁坐着、浑身都是酒气的人,一时语塞。
聊胜于无的月光依稀照见,模糊不清的面庞,微微皱着的眉头,都是世上最难解开的迷题。周九良的身子因为马车行驶而左右晃动,根本睡不安稳,孟鹤堂只好伸手将他拉过来,小心翼翼揽在怀里。
多年的警惕心使然,周九良下意识挣动一下,他抬起雾蒙蒙、不甚清明的双眼,夜色映衬下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半梦半醒的看过去。等到看清揽着自己的人是谁后,周九良莫名怔愣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随后又放任自己缩进这个无论何时都异常温暖的怀抱。
孟鹤堂心里乱得很,到了小院后直接抱着周九良回屋。
拒绝了侍从们的伺候,孟鹤堂亲自提着热水回屋,替周九良细细擦拭。养尊处优几十年,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做起来格外生疏,但他做的足够细致,一丝一毫都很用心。
等到孟鹤堂收拾妥当,裹着满身寒意回屋,发现原本燃起的烛火已经被周九良全部吹灭,整个屋子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看清。
“……九良?”
孟鹤堂轻声唤着,慢慢走到软榻边。
黑暗中的被子鼓起一个包,隐隐传出极度压抑的细碎啜泣。孟鹤堂倾身凑近,试探着掀开被子一角,然而只来得及见到泪眼朦胧的面容一眼,又被周九良重新拽回被子,紧紧盖住。
周九良喝醉了不吵不闹,独独爱哭。若不是此刻真切看到,孟鹤堂差点要忘记这件事了。
眼泪只是惊鸿一瞥,偏生在心头开了一道口子,孟鹤堂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手掌一下下拍着缩成一团的人。
心里究竟要装下多少事情,才会在喝醉之后哭成这副模样?孟鹤堂不敢问。纵使贵为天子,掌管数万万子民,也从来不敢去窥探周九良独自走过的那段、没有自己参与的岁月。
每一个成为“九”字智者的人,都经历了寻常人没有经历的苦痛。或许狰狞可怖,或许孤寂灰败,那都不是旁人可以轻易询问的。
智者的才华足以品衡天下,但他们首先学会的却是舍弃。舍弃掉所有会成为累赘的东西,再获取有利的筹码,而周九良位属的上九智者,削掉七情六欲,碾碎所有臆想,碎骨重塑之后,各个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不仅要与敌人斗,还要与试图抢位的同门斗,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活的如履薄冰,宛如被尘世孤立,遗弃。就连周九良自己,也是靠着击败上一任排行第三的上九智者,顶替了位置,才有今天的名号。
孟鹤堂心里阵阵发疼,再度伸手触上被子,轻轻拽了拽,想要看看把自己裹紧的人。
周九良始终在不受控制的发抖,就像一只受了伤又不肯示弱的小兽,将浑身利刺对准试图靠近的人。根本不管来者是想要害他,还是救他。
“……出去。”
被子里的人忍了又忍,最终挑了两个相对客气的字。
送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夹杂着狂躁与悲痛的嗓音,无法让人忍心离去。孟鹤堂仍在轻轻拍着,伤痕累累也好,鲜血淋漓也罢,他偏要迎着芒刺,将整颗心送上去给周九良看。
于是,他从容又坚定的唤了一声。
“九良。”
“我叫你出去!滚——!”
周九良突然情绪失控,终于撕开了温驯的面具,显露出狰狞可怖的本来面目。他一把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时,手里攥着的匕首竟然直接贴在孟鹤堂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