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们都是被师父从鬼门关前捡回来的，可是你从小就与我们不同。”
周九良愣了愣，抬头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李九春居高临下与他对视，眼中半是无奈，半是讥讽，最终刻薄的扯了扯嘴角，释放出千面郎君独有的压迫力，直截了当说出心里话。
“我们跟着师父学策论，学武艺，学品衡天下的本事，什么样的泥潭没涉过，什么样的炼狱没见过？手上不干净，心里也不干净，早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但你似乎还不死心，总觉得自己仍有退路，竟然弃了策论与武艺，缠着师父学什么破弦子？呵，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吗？瞧瞧你现在，算计人心，勾魂索命，还不是和你最瞧不起的烂泥一个样。”
李九春用扇柄轻敲周九良肩膀，面上神情再度变化，竟然硬生生挤出些许欣慰，配合着尚未褪去的轻蔑，显得格外扭曲。
他稳了稳声音，深吸一口气。
“好在你现在醒了。可是师弟啊，这些还远远不够。你在犹豫，在挣扎，既然踏入朝堂，选择与他人为敌，师哥还是劝你一句……趁早把那点良知抛之脑后吧。”
恰好风起，拂动廊檐处悬挂的古朴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亘古之音。
周九良闭上眼睛，将脸扭向一边，不愿再听半个字。
李九春并不想就此打住，见他逃避的姿态，不禁用扇子大力拍打廊柱，一来吸引周九良的注意，二来发泄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听着！师父早就说过，下山之后各凭本事，没人还会顾念着师门情意对你手下留情！这般瞻前顾后，只会绊住你的手脚，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早晚要了你的命，好好想想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李九春一口气骂得痛快，骂完也不管周九良有何反应，直接拂袖而去。
周围再度陷入寂静，只剩下树叶飘落的窸窣声。
周九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起来不为所动，似乎刚才言辞激烈的一番话与他无关，可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此刻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掐着掌心时到底有多痛。
落叶被风卷落在衣摆上，久久没有拂去，独坐长廊的身影显得孤独又疲惫。周九良默不作声，反复回想着李九春最后那句话，无奈每次回想，孟鹤堂温温柔柔的笑脸总会冒出来，挥之不去，将一塘死水搅的更加浑浊。
最终，周九良站起身，背着手折返内室。
————
不出意料，周九良刚刚提起南境之事，孟鹤堂立马发了好大的火。
早朝因此提前结束，满朝文武生怕不小心再触天子之怒，一个个低着头走的飞快。
周九良也没指望孟鹤堂能那么快松口，轻轻叹气后，从善如流的跟着大臣们一起退出大殿。
就在周九良即将登上相府的马车时，内侍突然拦住他，以圣上口谕召他去思弦宫。
孟鹤堂早已换下厚重繁琐的冕服，着一身明黄华袍，背着手站在思弦宫，等待令他心绪不宁的人到来。
周九良半点不含糊，进了思弦宫后直接跪下见礼，一眼也不肯多看。
“微臣参见陛下。”
“爱卿快起。”
孟鹤堂微笑着弯下腰，亲自将他拉起来，温温柔柔的语气跟大殿上大发雷霆的帝王判若两人。
周九良不动声色退了退，等着孟鹤堂接下来的话。
“方才在殿上瞧见，丞相这身子好像又消瘦了不少，这一月闭门在府，八成没有好好修养吧？”
孟鹤堂有心同他交谈，说话间还不忘细细打量。
周九良微抿唇角，躬身又是一礼。
“劳陛下挂念，臣一切安好。若无要事，臣先退下了。”
见他这般明显的疏离，孟鹤堂皱了皱眉，再也维持不住平和表象，干脆握住周九良的手腕，不顾他微微挣动，强拉着走向内殿。
周九良心头一跳，急切又低沉的唤着陛下，试图抽出手离开这里。孟鹤堂没来由一阵烦躁，转过身直接将人抵在柱子上，满含警告的看着他，咬牙切齿。
“别动。”
对方毕竟是自己一心辅佐的帝王，单单是君臣之间的礼数，就已经不可违背了，实在不能用蛮力将他推开。周九良忍耐着，扭头错开视线，攥紧拳头，尽力不去看他。
“周九良……有时候，朕真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孟鹤堂逼近他，死死盯着周九良颤动的眼睫，长久的空欢喜令他血液沸腾，心有不甘之下，慢慢升起一股暴虐之意。
“当年是你非要朕迎娶北云郡主，事后喝得酩酊大醉的也是你，朕以为你懂了，于是将一片真心全部留给你，可你又唯恐避之不及。”
孟鹤堂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习惯了凌驾于万民之上，习惯了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得不到的人生。
帝王根本不需要为任何人退让，也用不着处心积虑，只为谋得一个原谅。
孟鹤堂自认给予周九良的宽容与耐心已经足够多了，可他呢，总像一块石头，没有丝毫回应，甚至将浑身利刺对准自己。
一时怨气上涌，孟鹤堂恨不得就地将周九良扒皮抽骨，扒开他的胸膛，好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心。
“朱鹤松，朱鹤松……总是他朱鹤松！你明知朕不喜欢你提他，不喜欢你提南境，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朕！周九良，你这点勇敢，怎么就不能用对地方？你是不是笃定了朕不会把你怎么样？”
孟鹤堂怒上眉梢，紧紧钳制住周九良下巴，语带三分怒，又含七分悲。
周九良浑身僵硬，面对孟鹤堂难得的情绪宣泄，下意识感到无措。然而他转念一想，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再添一把火，将他彻底激怒呢？
代天巡授也好，贬官放逐也罢，只要能如愿前去南境，将风云搅动起来，似乎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周九良缓缓抬眼，少有的带着攻击性望向孟鹤堂，尽管此刻气氛紧张，他仍旧能迅速镇定下来。
他凉薄一笑，势必要引动天子之怒。
“虎符丢失已有一月，臣身为当朝宰辅，理当为陛下出谋划策。但是陛下隐瞒至今，何尝不是对臣有所防备，不肯全心信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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