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鹤，金陵城。

天光破晓，雾气散尽，但闻钟楼之上，九龙戏珠金钟赫然撞响。飞鸟振翅而起，浑厚钟声如浪排空，迎着旭日东升，惊醒沉眠一夜的南鹤帝都。粲然晨曦铺道，须臾间钟声落地，四方回以嘹亮号角，犹如雄狮低吼，亦为苍龙浅叹。于一片惊云破雾、涤荡心魂的声响中，守城将士同时开启厚重城门。

早已等候在城楼下的百姓纷纷动身，开始一天的奔波忙碌。恰在此时，一辆华盖马车逆着出城人流，缓缓驶入城门，数名身着铁甲的将士护卫在侧，直直往朱雀大街行去。混杂各处的暗探得见马车出现，纷纷抽身，朝着各自的方向奔去。

一行人不急不缓，大大方方穿街过市，最终停在一座赫赫府邸面前。门口两座石狮子威猛不凡，鎏金檀木的匾额上，是御笔亲写的“丞相府”三字。笔锋苍劲有力，加盖宝印，整座府邸因此显得庄严肃穆。

车中人尚未露面，早早守在门前的管家已经疾步迎来，躬身行过礼，神情极是恭敬。

“相爷。”

“嗯。”

车帘轻掀，飘来一声浅浅回应。从车内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窄袖长襟，不坠珠玉，端的是一派素淡高雅，露出袖口的手指纤细白皙，较之面容更为出彩。

年轻人步下马车，迎着晨风深深吸气。

“钟叔。你先我一步回府，东西可拿到了？”

周九良稍整衣襟，迈步入府，明澈双眸淡然一瞥，随口询问起随行的人。

“到了。是后半夜才送来的，这会儿已经放在书房了。”

周九良点点头，随后转向书房的方向，其余人入府之后也各自散去。

不知名的花香随风飘荡，林间翠鸟婉转啼鸣，周九良穿过假山长廊，走过林荫小道，斑驳日影落在肩头，轻柔的又被风吹散。偶然一瞥，正瞧见一名半大孩童急步奔来，周九良微微一笑，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先生先生！”

孩子跑得脸颊红红，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到了近前更是围着周九良一阵蹦跶。周九良拽住皮猴子，顺手揉了揉小徒的脑袋，冷了一路的脸色终于恢复几分往日的温和。

“青果，不是说过不许在府里大呼小叫吗？像什么样子。”

说是批评，其实语气十分轻松，正在兴头上的孩子自然不当真。青果笑眯了双眼，看上去俏皮又可爱。

“嘿嘿，没想到先生这次出城，竟然一去就是好几天。宫里天天来人，把钟管家都要愁死了。”

周九良眉毛一挑，并不接茬，拢着袖子继续往书房走。青果吐吐舌头，蹦跶着跟了上去，仍旧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先生您是不知道啊，自打您离开金陵，好像整个京城都跟着忙活起来了。尤其是宫中天天来人，也不知道今天来不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青果扯了一片叶子拿在手里耍，浑然不觉周九良神情有异。

微凉清风拂动衣摆，素靴缓缓踩在青石路上。周九良垂眸敛神，直到进入书房时才不咸不淡的开口。

“我回府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宫里了，你把东西备好，去主院等着吧。千万别耽搁。”

“是！”

青果了然轻笑，施礼后快速跑走。周九良扶着门框目送，直到那小小身影消失在拐角，这才缓缓关上门。

屋内光线不算昏暗，依稀可以察觉到一丝丝异样气息。周九良略微蹙眉，绕过绣着锦绣河山的屏风，径自转入内间，一抬眼便瞧见茶案前端坐的人。

“……你竟然还没走。”

清涩茶香已浓，显然等候多时了。周九良很快接受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坦然落座在茶案前。不速之客看着他笑了笑，泡茶的动作始终从容不迫，随后递去一杯茶水。周九良也不急着喝，只将玉杯悠悠把玩，竟继续打趣道。

“怎么，难道是觉得南鹤山水更美、美人更多，不舍得回北云了？”

那人收起笑意，狭长的双眸中明显写着不悦，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施施然开口回击。

“我大老远跑断腿把东西给你送来，难道不值得你请我吃顿饭？”

周九良不置可否，拆开放置在一旁的书信，简单扫了一遍。杨九郎暗自观察着，笃定了他必然有话要问。

片刻后，周九良将信纸重新叠好，抬头望向杨九郎，凛利双眸中，带了三分戒备，七分试探。

“九郎，若是南境以淮王的名义向北云借兵，贵国国主会同意吗？”

果然还是问了。杨九郎反而松口气，耸了耸肩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师哥，我并不能保证。”

“那你这顿饭，怕是吃不上了。”

周九良神情一变，瞬间收起了所有强硬，眉目间甚至有了些许温和。他径自倒掉微凉的茶水，重新斟了一杯，随后双手端起，朝着杨九郎所在的方向抬了抬。算是送客。

“也罢。你啊，已经把人都得罪完了，都卯足了劲要杀你呢，我看我还是先走一步，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九郎，话说太早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杨九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悠悠然行至窗边，足下一点，身如飞燕般飘出窗外，很快没了踪影。

周九良凝神看着大开的窗户，突然一掌拍在案上，压抑多时的怒气终于显露出来。思绪千回百转，竟是怒极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