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一向是可靠的。
哪怕她一肚子坏水儿在咕嘟咕嘟的冒黑泡儿,也不耽误那颗聪明脑袋的算计。
所以在这只狐狸带着和过去无数次使坏时才有的笑容走过来,语气轻佻又亲昵的说:影,你得率军去踏鞴砂和神里家的那个小姑娘一起迎敌时,影只是问了一句,那你呢?
她随口一问,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宫司的神色,也就错过了对方那下垂一瞬的眉尾。
于是她只听到了对方轻笑着打趣:这么关心我呀?
神明忍住叹气,武人直白的性子让她平静的点头,鼻腔共振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嗯”。
神子的笑容僵住,好像有人突然捏住了她的嘴巴一样不再出声,影甚至怀疑她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可宫司的反应很快,在影提出疑问前再度出声,虽然说的话奇奇怪怪——影,你这样会让我觉得……
她又不说话了,截断半截在自己的嘴里,伴随着呼吸嚼碎了咽下去,隐隐的血腥味就从口腔里蔓延出来。可那只是错觉。
没什么,神子说。我在这里坐镇,和神里家的小子一起,那小子很聪明,给我打下手正合适。
影信任神子,犹如信任自己手中的薙刀。因此她不去追问神子剩下的半截话是什么,因为神子不会骗她害她——恶作剧时除外。
那你小心。影说。
检查完最后一处伤口,确定已经被妥帖处理没有恶化的迹象,影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你才要小心呢。神子说,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这话里的感情过于沉重,以至于黏稠的粘在影的脚上,迫使她停下转身,看向她的朋友,她的宫司,百年来默默等待和陪伴她的、狡猾的狐狸。
狐狸说,你需要在那里顶住直到岩神到来。
狐狸说,珊瑚宫很不错,神里家的小姑娘也是,你可以信任她们。
狐狸说,我在神樱树下等你回来。
她笑着,眼睛莹莹的,像蒙上一层水光。
她说,不要再受伤啦。
影回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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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拉克斯的支援像是一把剪刀,剪碎了疯狂进攻的敌军也剪断了影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
她睡得昏天黑地,大概是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或更短一点?影不知道,她没问,也没人告诉她,这短短的昏睡——巴巴托斯坚定的认为那是昏迷,说这话时他正和旅行者一起按着摩拉克斯麾下的持枪少年给他上药——在神明的生命里短暂的简直不值一提,根本无需在意。
或许应该在意一点?
影想着,颇为歉意的看向神里绫华,这个年轻的姑娘正一脸疲惫憔悴的整理着军报,在影昏睡的时间里是她和珊瑚宫心海一起挑起了稻妻军队的大梁——那位忠心耿耿的天狗血脉传人已经陨落在最初的战场。
请不要这样想,神里家的姑娘温和的阻止了影想要拿过军报的动作,神子大人不会想看到您这样的。
影的神情征松一瞬,让神里绫华顺利的把她手里的军报拿下来,连同桌子上的一起抱到更远的地方去。
影尚未获准下地走动,在这里,谁也不想惹怒医师,哪怕对方是一个声音甜美的小姑娘或者身子孱弱的青年甚至是个子娇小的美露莘,他们会身体力行的告诉你不遵医嘱的下场。因此影乖乖的靠回去,目光追随着神里绫华而移动。
神子那边怎么样了?她问。
神里绫华的背影僵硬了一瞬,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整理着已经整理好的军报,声音低沉平稳,像是在毫无感情的念台词。
神子大人那边有小股敌人骚扰,不过不成气候,兄长麾下的忍者就可以处理。神子大人听说了你受伤的事,她很生气。
影难得心虚,神里绫华在她的沉默里继续道,因此她决定让您在战争结束后请吃一百顿油豆腐。
只要神子不生气,一千顿也可以。
影想着,心不在焉的对神里绫华的告退点头示意。
白鹭公主依旧优雅,木屐换成靴子,裙子换成军服,长发没时间打理干脆剪成齐耳短发,可她还是仪态优美,礼节挑不出任何错处。
她对着走进来的枫丹典狱长颔首,随后步履匆匆的离开,而对方被旅行者吃力的架着,只能狼狈的一步一挪。
所以说为什么要害怕护士长啊,你根本瞒不了多久!旅行者看起来焦头烂额,典狱长的身材高大精壮,当他把大部分重量交由旁人时就足以让旅行者这位旁人表情狰狞——尤其是顾及到这位典狱长还光荣负伤。
抱歉,影。旅行者把典狱长安置好,一边翻找药箱一边解释,我们来这里躲一躲,只有你这儿是最近的了。
无妨。影回应着,看向半靠在桌子上的男人,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伤痕累累,腰侧的布料吸满了鲜血,只是不明显——他的衣服是黑色的。
别说了,旅行者。典狱长单手支着额头,额角附上一层薄薄的冷汗,护士长已经追着我念叨好几天了。
旅行者把药箱里的东西甩的啪啪响,看起来怨气颇为深重,那你就不要受伤了啊!
这哪是我能控制的……好了我错了,不要瞪我了,你现在的眼神和希格雯一模一样。
我哪能和护士长比。旅行者说的有些阴阳怪气,药品和绷带已经准备好了,典狱长从善如流的解开衣服让旅行者处理伤口。
嘶……别和希格雯说,她会担心的。
那么我再重复一遍,公爵大人,你瞒不了多久。
轻点轻点——能瞒多久是多久吧——下手轻些旅行者!
不要小瞧护士长对重视之人的关心啊——已经够轻了这药就这样!
影点头附和,确实如此,旅行者没有说错。
额发湿成一缕一缕的男人看过来,影平静的回望,我想你应该和那位护士长坦诚相告,隐瞒不会减少她的担忧。
抬手——旅行者轻喝一声,开始绑绷带。
雷神大人——他苦笑着颔首,我当然知道她的担忧不会减少,不如说自从和天理开战后她就一直担忧。我已经努力的减少自己受伤的频率了,我拼命地让自己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可是没用。
他低下头,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旅行者更方便。
无论是被箭矢穿透肩胛还是被刀剑刮破一道小口子,无论伤口大小伤势轻重,她一样担忧。
影倾听着,神明的目光注视着凡人。
所以……报喜不报忧已经成了常态。他笑了一下,低头整理衣物。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让她少担心一点,因为我同样重视着她。
影微微的翘了一下嘴角,你们的感情很好。
是的,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他站起来,活动着四肢。包扎的很漂亮,旅行者,完全不影响活动。
你的衣服已经被浸透了。旅行者看起来很苦恼,这样回去希格雯一定会发现的。
嗯哼,那就拜托你帮我偷一套我的衣服出来了,我换完衣服再回去。
你这样希格雯一定会发现的!一定会的!
不,不会的。你不说我不说,雷神大人也不说——他看向影,眼中的笑意让影也忍不住微笑——那么就没人知道。
你真的是……旅行者嘀咕着,转头看向影,那我先送他回去,回头我给你做好吃的。旅行者嘴唇开合,无声的拼凑出一个词——甜食。
这很不容易,战线吃紧,补给甚至一度断过,影已经很久没有吃到甜的东西了,也不知道旅行者是怎么凑到材料的。
影没有得寸进尺开始点单,她只是用眼神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目送二人离开。
甜食……神子也喜欢,不过不像热衷油豆腐那样喜欢,或许以后可以拜托旅行者教教自己怎么做,但要等战争结束。
紫发的神明想着,慢慢的阖上眼睛。
……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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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获准下床走动的那一天,她迫不及待的走向校场——然后被路过的巡林官拦住。
这个长着狐耳的少年单手叉腰,清冽冽的声音里带着独属于医者的不满,雷神大人,我想您的伤势应该尚未好全。
已经无碍。影回答,目光心虚的瞟向他的耳朵,就是不看那双暗含怒火的眼睛。
啊,他的耳朵和神子的不一样。
那也不宜动武!请您以身作则,不要像赛诺那样——赛诺!!!你给我把赤沙之杖放下不许偷溜!!!
他的目光突然钉在影的身后,随后一声怒喝拔腿冲刺,那双大耳朵也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向后折去。
名为赛诺的少男上身几乎绑满了绷带,听见提纳里的喝声后果断转身开始逃跑,然后被一个金发的青年按住肩膀。
没听见提纳里的话吗?青年笑眯眯的,带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乖乖的跟巡林官回去吧——
卡维!他叫道,接着向路过的带着耳机的青年求助——影认识他,他在以神明为代表的各种会议中扮演着书记官的角色——艾尔海森!帮我!
艾尔海森瞟了他们一样,又看看气喘吁吁怒气冲冲的巡林官,平静的道,不帮。
我帮了你,提纳里的怒火就要烧到我身上了。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提纳里说,看起来是气的狠了,火药味儿怎么也压不下去。
艾尔海森耸耸肩,没在意提纳里的态度,转而看向卡维,走吧,这里有几份工事图纸需要你看看。
祝你好运,赛诺~卡维拍拍面如死灰的赛诺的肩膀,从善如流的跟着艾尔海森走了。
提纳里撸了撸袖子,露出小臂和一圈渗着血色的绷带——我说过吧赛诺,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你不许碰赤沙之杖!
提纳里……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病床上躺着!!!
别,提纳里!赛诺挣扎着被拖走,但没有挣扎的太厉害,不知道是怕扯开伤口让提纳里的怒火更上一层楼还是怕撞到提纳里身上的伤口。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担心……
……不行,我不会让……
……大风纪官……
……卡牌……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影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又看看近在咫尺的校场,决定还是只在周围转转。
神子会担心。她想。
我不想让她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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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那边的消息断断续续,却持续了影的整个康复过程。
她在这个过程里重复着等待——担忧——焦急——放心——继续等待,并隐约的觉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可那东西过于缥缈,影抓不住摸不着,但她知道那东西很美妙,并享受它若隐若无的撩拨。
在影可以去前线,并且为所有人带来第十二场战斗的胜利后,她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神里绫人。
本应和神子一起的人。
神明身上还带着战场的硝烟,杀伐之气也还未褪去。她大步走向坐在轮椅上的神里家家主,垂眸看着对方蒙在白布下的眼睛,问道,神子呢?
……他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影看着对方过于消瘦的身躯和被绷带覆盖的喉咙,忍不住狠狠地蹙眉。
于是她转身去找了神里绫华。
神里绫人为什么在这儿。影问,没有用问句。
兄长他……神里绫华一时哑然,巧舌如她竟然打了磕巴。
说实话,影说,神子怎么了。
神里绫华避开影的目光,踌躇的吸气呼气,这才开口,神子大人……托兄长转告您一句话。
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她在神樱树下等您回来。
……
影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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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哪还有什么神樱树。
影踏过废墟,踏过碎石,踏过倒下的树木和鸟居,最终站定在巨大的树干残躯前。
灰土沾满了她的鞋底,连同她一路的疲惫。
于是她坐了下来,手指捻起一枝躺在地上的樱花。
花瓣有些打蔫儿,但还在开放着,绽放着最后的绚烂。
影的手指一触到花瓣,这朵花就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消散。
就像那个不着调的神明一样。
别哭呀,他笑着,声音宛如歌唱,我会化作风,永远吹拂在提瓦特大陆上。
从今往后,你身边路过的每一缕风都有我的影子。
骗子!旅行者的声音带着哭腔,骗子!!!
影放下花枝,托腮看向神樱树——或者说神樱树曾经伫立的地方。
姐姐也好,神子也好,都是骗子。
说好了要等我回来,姐姐答应了,神子也答应了,可她们都食言了。
都是骗子。
影想着,起身离开。
稻妻在经历战争后百废待兴,身为稻妻的神明,她很忙。
她如手中的薙刀一般坚不可摧,冷的,硬的。
唯有一颗晶莹的水珠留在原地,掩于尘土。
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