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接连三日来了好些拜年的仙门百家,叔父年纪大了,不堪劳累,忘机陪着魏公子去了云梦,只剩下我在雅室陪着各位宗主。
幸亏有景仪和景元在,这两个孩子稳重了不少,连叔父都夸景仪今日待客礼数周全。就连景恒年纪虽小,却也有板有眼,像极了忘机小时候。蓝蔚那孩子也不错,虽然不是我蓝氏血脉的亲眷弟子,却自小在蓝氏长大,行事颇有蓝氏之风,不愧是忘机挑中的弟子。蓝蔚和蓝慕是跟着思追的,看来忘机是打算将掌罚之位传给思追了。也是,那孩子确实是小一辈中的翘楚,就连叔父都对他赞不绝口,对他接管掌罚之位并无异议。看着一众出色的小辈,我作为蓝氏的家主深感欣慰,蓝氏的以后就全靠他们了。
入夜,云深不知处静下来了。
我喜静,身边只有景元一个弟子。景仪也是我的大弟子,只是他性子活泼,话也多,从小和思追一起长大,平日里跟着忘机的时候反而多了,但他只要人在云深不知处,必是要来寒室问安的,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见我有些疲累,唯恐牵动旧伤,就寻了医师查看,确认无碍后,让景元陪着我,他则带着蓝蔚去巡夜了。
我确实有些累了,亥时将至,却全无睡意,让景元下去休息,我坐在书案边,拿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串冰晶风铃,是故人赠予我的。
………
我与阿瑶相识于微时。
温氏想要称霸仙门百家,为了让蓝氏臣服,卑劣地火烧了云深不知处,叔父和众弟子中了毒又受了伤,忘机也不知所踪,整个蓝氏一片慌乱。叔父拼死护着我,让我带着蓝氏的重要典籍离开。
我是不愿走的,尤其是这个时候,我怎能丢下蓝氏一走了之。
叔父声急厉色,训斥我身为蓝氏家主,因小失大,优柔寡断,有命活着才能重振蓝氏。
叔父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我深知这些古籍典藏是蓝氏立世之根本,我有责任保护它们并世代传承。
看着叔父和众弟子退进了寒潭洞,我稍感放心,那里有蓝氏历代先祖设下的结界,威力强大,温氏再嚣张,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带着古籍典藏落荒而逃。温氏紧追不舍,我受了伤灵力尽失,一路上狼狈不堪,东躲西藏,只靠着朔月勉强支撑,再无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就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更不提衣衫褴褛,脏乱不堪。
这一日又被温氏的追兵碰上了,我情急之下慌不择路,跑进了一条巷子,哪知却是个死胡同。
那一刻,我心灰意冷,以为自己命丧于此,只是舍不得叔父和忘机。
父母早逝,叔父一生未娶,养大我们兄弟二人。忘机从小性子冷,除了我和叔父,并不与他人触碰,叔父时常担心他这个脾性,以后怕是没有哪家仙子愿意嫁给他,我当时还笑说,忘机长得俊朗,修为也高,六艺俱佳,只是不爱说话罢了,若是遇到心仪之人自然就不会冷了,怎么娶不到妻?
叔父对我有重恩,我还未曾报答,忘机尚且年幼,我还需护他周全,蓝氏众多弟子还需我教导………我还有很多未了之事,却走到了穷途末路,我不甘心,又不得不死心。
背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忽然一扇门打开了,我被一双手拉了进去,还不待我看清楚,就被抵在墙上,有一只手紧紧抱着我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手的主人是个和忘机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个头还不到我的肩膀,我只能看到头顶,我侧过脸才看到他贴在门缝上,警惕地看着外面,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搜寻了一阵子,外面的追兵终于走了。
那少年舒了一口气,这才看到我憋得发红的脸,急忙松开手,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他……他们走了,没……没事了。”
还不待我看清楚他的脸,多日来的困倦、饥饿还有徒然放松下来的心,让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了,天已经黑了,屋里有微弱的烛火。我好像是躺在榻上,嗯,是躺在榻上,只是有些硬,被褥倒还软和,也干净。我只穿了里衣,那脏污的外袍不知在哪儿。
这是哪儿?我环顾四周,并不认得这里。
门帘被掀开了,我闻到了一阵香味。是那个少年,他手里端着碗,走到榻边,一双大眼睛像藏着星辰,看着我,他露出笑脸,还有一对酒窝,忘机小时候也喜欢笑,笑起来也有这样的酒窝,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再也没有笑过。
“先生不必紧张,这是我家,我叫孟瑶,我不是坏人。”那少年拘谨道。
先生?他叫我先生?我忍不住想要笑,像叔父那般年纪才被称作先生,我,有那般老吗?
我挣扎着起身,低声道:“原来是孟公子,在下蓝曦臣,姑苏人氏。多谢孟公子相助,曦臣感激不尽。”
孟瑶赶紧扶着我,连声道:“蓝先生不必多礼,我就是见不得那些为虎作伥的坏人!”
多日不曾进食,闻到像是米粥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咕叫了起来,真是失礼,我面有愧色,紧抿着嘴唇,双手按着腹部,强忍着。
那孟公子也听见了,忙笑道:“蓝先生,粥凉得差不多了,可以喝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出门不易,先将就着喝点粥垫垫,我再去给先生烙两张饼,药也煎得差不多了,您受了伤,足足昏睡了三天呢,正巧隔壁住的根叔懂些医术,我请他给您看过了,抓了药,正熬着呢!”
说完孟公子叮嘱我趁热喝粥,就出去了,我知道他是怕我难堪,才借口出去了。我端过粥碗,一口气喝完了,从来没觉得米粥如此香甜。
喝了粥身上有了些力气,我起身下榻,借着烛火,仔细打量起屋子。
屋子很陈旧,甚至还有些破,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小榻,两张木椅放在矮几旁,靠墙有两个箱笼,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窗边还有一张书案,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
我有些好奇,家境如此贫寒,还读书习字,这孟公子怕是不简单。
那书是有几本字帖,临摹的很是用心。在字帖下面,我还看到了两本修习功法的书,不过不是真本,东拼西凑罢了。听到脚步声,我忙将书放回原位,未经允许动了他的东西,终究不是君子所为,我有些心虚。
“蓝先生,您怎么起来了?还是坐在榻上吧!靠着些,先喝药吧!饼子也好了,是加了槐花烙的,可香了!”孟公子热情招呼道。
我确实还头晕着,孟公子扶着我靠坐在榻边,催我赶紧喝药。我没有片刻犹豫,喝光了药,不是我没有防人之心,只是眼下我孤身一人除了古籍身无长物,这条命本也是他捡回来的,他若有坏心,我怕是早就死了。
药很苦,却抵不过我心里的苦,我惦记着叔父和忘机,却无能为力。灵力尚未恢复,行走都成问题,更不提回云深不知处去。
一张烙得金黄的饼递到我眼前,带着很特别的香味,孟公子刚刚说是加了槐花,那定然是槐花的香味吧!
饼很好吃,我忍不住吃了两块,吃完才发现,孟公子只吃了一块。
我很过意不去,这个家的粮食肯定不多,我一来就吃了他明日的口粮吧!我有些窘迫,周身摸了一遍,幸好贴身处还有一块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一直贴身戴着,是个念想。如今这情形……我略一思索,取下玉佩,低声道:“这几日叨扰孟公子了,这块玉佩尚可换些银钱,就当是这几日的饭钱和房钱。”
我以为孟公子会很高兴,毕竟这玉佩能换不少银钱,吃饭是不成问题的。
哪知孟公子正色道:“蓝先生,您这是做什么?虽然我孟瑶家里是贫寒些,还不至于要收您的饭钱。你就放心住在这儿养伤,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您,只是想吃好的怕是不能了,只有粗茶淡饭。这玉佩您还是收回去吧!看您贴身戴着想必是很重要的人留给您的,可不能随意卖了。”
我很惭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还是忍不到道:“我……吃两张饼,你才吃了一张,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把明日的都吃了?”
我的话让孟公子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道:“蓝先生身材高大,又是习武之人,一路奔波劳累,许是饿了,这槐花饼又香又甜,多吃些伤好得快!明日我再多做几张。”
听着孟公子一口一个蓝先生,再看看他和忘机差不多大的年纪,我忍不住开口道:“孟公子,看你的年纪与我家中胞弟相仿,你也别叫我蓝先生,若是不嫌弃,就叫我蓝大哥吧!我也不叫你孟公子了,就叫你阿瑶,你看可好?”
“蓝大哥!”
“阿瑶!”
阿瑶一脸的笑意,让我想起云梦的那位魏公子,也是这样的爱笑,总是喜欢逗弄忘机,看他生气,反而笑得更厉害,我却知道,忘机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心意,只能用生气来掩饰心中的慌乱,魏公子离开云深不知处时,忘机眼里的不舍别人看不出来,只有我懂。
阿瑶准备了热水,让我沐浴,又帮我给伤口上了药,催着我去休息。
“你不睡觉吗?”我看了看有些小的床榻,这屋里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供躺下。
“哦,蓝大哥,我去柴房睡,那儿有稻草,夜里也不冷,你快睡吧!若是有事你叫我,我听得见。”阿瑶道。
我只有在忘机小的时候和他同榻而眠,此后都是一个人睡。大概阿瑶也觉得这小榻只够我睡,干脆提出去柴房睡。
我不能这样对待阿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瑶,我们把这木椅加在榻边,够我们俩睡了,夜里寒气重,你怎能去睡柴房?若是受了凉,你让蓝大哥怎能安心住在这儿?”我提议道。
阿瑶摸了摸头,有些腼腆道:“蓝大哥,我是怕你不习惯,再说我睡觉不老实,喜欢动,怕打扰到你,嘿嘿……”
“无妨。”我笑道。
阿瑶搬来一张条凳,给床榻加宽了不少,又拿出一床被褥铺上,这下足够我们俩人睡了。
一夜安眠,许是喝了药的缘故,我睡得很沉,等我醒来,阿瑶已经出去了。榻边放着我来时穿的衣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破的地方也缝补好了。矮几上有一碗药,还有粥和两张饼,一张字条写着:“蓝大哥,我上山采药去了,午时回来,你记得吃早饭,喝药。”字迹工整隽秀,字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