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燕燕被郑保扶着站起身，四下一打量，才发现此处暗廊是上一世燕燕入了宫，同郑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先一世遇见郑保时，他已经跟在沈阶身旁了，燕燕那时瞧着这个眉眼俊朗的少年，心生欢喜，便时常打着找沈阶的由头同郑保玩。
后来，勇毅侯府一朝落难，燕燕成了宫里头的戴罪宫女，人人可欺，人人可辱，她若敢反抗，便就是一顿打。燕燕不肯再去麻烦沈芷衣庇护，何况，不久后，鞑靼扰边境，沈芷衣苦恼自己的未来都来不及。
她记得，那一日她被告知要随沈芷衣远离故土，去鞑靼随行和亲，而当天恰巧是燕燕的生辰，沈芷衣将自己关在宫里，不许任何人进去，燕燕便漫无目的地在宫里乱转，绕到这处狭廊处，实在困乏，想借着荫蔽喘口气，谁料得刚倚坐下，便听见久违而熟悉的声音。
“郡主。”
郑保背光而立，面上神情看不太清，燕燕眯着眼睛仰头看他，认出人后，只苦笑一声：“没有什么郡主，你只唤我燕燕就是了。”
立在原处的少年沉默良久，低低回道：“奴才认得您时，您就是郡主，对我来说，您始终都是郡主。”许是午后脑子不清楚，燕燕硬是从短短两句话里听出微不可查的难过。
“无所谓，你愿意怎么叫都无所谓。”燕燕转回头，头枕在红漆柱上，闭上眼不去理会。午时阳光实在正好，燕燕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太阳西落时，再睁开眼，余光里瞥见郑保几乎依旧站在原地，吓了一跳：“你怎么还这里？”
燕燕不记得郑保的神情是怎样的，只记得那沉默寡言的少年向她规规矩矩一礼，后退一步转身离去，留她一人茫茫然然。
……
“燕燕！”燕燕一个激灵，直接把胳膊从郑保手里抽了出来，着急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并未注意少年陡然顿在半空中的手，和他更加佝偻的身影。
是燕临那个傻狍子。
“阿兄……谢先生？”燕燕刚扬起的笑容在看见燕临身旁之人时，凝固在了脸上。她不着痕迹地向左侧踱了一步，几乎想要把郑保高挑削瘦的身影挡住。
“这是？”燕临一眼就看见了郑保，他原以为是对他妹妹意图不轨的人，走进才发觉是个太监，便就随口一问。
“一个奴才。”燕燕言简意赅，示意，“你下去吧。”
此时夕阳西照，这条暗廊被大片阴影覆住，郑保也几乎要融进这片影子里，闻言躬身告退。
谢危却眯起眼睛，他记忆力很好，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燕燕与这个太监在一处了，而燕燕似乎……颇为袒护这个奴才？
“燕燕，父亲回来了，叫你快些回府。”燕临收回目光，言简意赅地说，燕燕却明显感到不对劲，按照上一世来算，父亲此次许久方才回京，按说燕临应当是最最兴奋，而现下他面色凝重，拉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燕燕飞快地给谢危行了个礼，便同燕临急急回府，燕燕记得，上一世，她同父亲吵了一架，便出了府，听闻阿父回京，便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直到燕临冠礼才偷偷摸回府。
而此时，燕燕在马车里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直觉自己上一世错过的这一段时间，一定发生十分重要的事情。她最后一次见阿父，就是血色漫天的屠门之日，最后的记忆，就是那灰银色铠甲浸透了血的背影。
她从前实在不懂事，不明白为何小时候对她百般溺爱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变得严厉刻板，叫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她不愿意的事，她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她的阿父的亲女儿。
直到她彻底失去，远离故土，身在蛮夷，才明白，她的阿父是这世上最最爱她之人。她这一世，一定一定不能再失去她的阿父了。
“阿兄，你告诉我实话，究竟怎么了？”燕临拽着她，将她拉进院子，叫她不要乱跑，说完就要走。
燕燕十指死死把住门，双眼赤红，几乎落泪：“告诉我！我已经及笄了！燕临！”她总觉得她要失去她的阿父了。
燕临终究舍不下心来，叹了口气，四周一看，低声道：“父亲回京中被暗杀，受伤了，只是现下已经……”燕燕踉跄一步，来不及听燕临好好讲，推开燕临就向着父亲书房冲去。
轻车熟路地打开暗门，燕临几乎抓不住她，燕燕一溜身就进了暗室，看见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生死无知的阿父，燕燕颤抖着停在原地。屠门之日，父亲倚着红缨长枪，半跪在整个勇毅侯府前，身上是数把滴着鲜血的剑，上一世父亲森白的面孔与现下的面容重合，燕燕终于跌坐在地。
燕临上来要扶，却被另一双更加有力的手扶了起来，是谢危。
“他还活着。”说来奇怪，燕燕及其不喜谢危，可只有谢危能让她奇迹般的冷静下来，她终于感觉自己能动了，连滚带爬地扑倒父亲榻前，颤抖着手指按在燕牧脉上。
谢危一愣，来不及上前拨开燕燕的手，就见燕燕突然镇定下来，松开手，背对着他们对燕临道：“阿兄，父亲确实无甚大碍，但姜雪宁今日似乎被诬陷与父亲被暗杀……”
燕燕话头未尽，燕临就急了，却又犹豫着放不下父亲，燕燕道：“有谢先生在这里。”听此，燕临便匆匆向外赶去，燕燕站在原地，听着燕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你何时学得医术？”谢危冷漠的声音在只三人的暗室里响起。
“我阿父中了毒，谢大人却按下不提？”燕燕同样冰冷的声音紧随其后。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