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的第一声,我的爱人死了。
赶到医院时你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我握着你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热你。直到医生拍了拍我的肩,我才回过神,在众目睽睽下,我吻了你,我怎么都想不到,我们最后一次接吻会是这样的场面。
风是热的,街道是沸腾的,只有我浑身冰冷。我坐在医院门口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我不常抽烟,一次性抽那么多,站起来时人都在晃。
我慢悠悠的回到家,靠在门口的梧桐树上发呆,抬头能看到我们每年新年都挂的愿望,十二年,二十四张,张张都有回应。打开门,闻到你身上才会有的淡淡烟草味,你常穿的大衣就挂在离门口最近的架子上,我抱着你的衣服,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那味道环绕着我,就好像你抱着我一样。
我梦到你创业那几年,有一个晚上喝的烂醉,回来就抱着我不撒手,我想起来给你煮醒酒汤,你不愿意,说我不要你了,然后抱的更紧,我们在沙发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身上一股酒味。
我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每天都在抽烟喝酒睡觉,可却怎么都梦不到你了。
今天是你去世的第九天,一大早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把我晃醒了,家里一股烟酒味,我身上还盖着你的大衣。
我起床开始大扫除,你以前从来不舍得我做这些,要是真不舍得我,现在就回来啊。门口扫不尽的梧桐叶就好像我对你的思念,明明扫干净了,风一起,又落了一地。
之前我们租房的时候,你不怎么喜欢这,巷子深还有许多梧桐树。可是我很喜欢梧桐,它代表美好的爱情,就像我们。我记得每年的秋天,焦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你就喜欢在上面踩,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谁能想象到对外冷漠无情的总监在家里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子呢。
我几乎没怎么做过家务,拖地还差点把水打翻。做完一切我累得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梦里是我在门口一遍一遍的扫着落叶等你回家。
睡醒已经傍晚了,我望向窗外,窗台的梧桐还没有清扫。我拿起一本速写本随意的翻,速写本里都是我们,我每次都会把五官画的很细致,特别是你看我的眼神,瞳孔里映着我的身影,那时候你眼里只有我。
我抚摸画中的你,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每一张画你看我的眼神都那么深情,每一个眼神都在诉说我爱你。我随手拿起一片窗台的梧桐叶做书签夹进去。
晚上我做噩梦了,梦里你说不要我了,我追着你的背影,越追越远,我害怕的喊你的名字。你回头抱住了我,像每次哄我睡觉般轻轻拍我的背,说不离开,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去殡仪馆领你的骨灰。直到看到装着你的小小盒子,我才真正意识到,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申领单上要填跟死者的关系,我想填恋人,我们明明就是恋人,最后我填了朋友。
我把你带到墓地,我选了一块较偏僻的的地方,我知道你不喜欢吵闹声。安置好一切,我坐下靠着你的墓碑,就像靠着你一样。我以前很怕去墓地,每次跟着家人们去祭拜爷爷,我都要紧紧握着爸妈的手,怕被鬼怪抓走。我现在道希望它们把我抓走,这样我就能去陪你了。你胃癌晚期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化疗,每次看到你从化疗室出来,嘴唇跟脸一样白,明明很痛苦,见到我还是笑了。
我经常给你煮易消化的小米粥,你忍着胃痛吃下去,等我一走,就忍不住吐出来。
看着你挂着营养液,躺在病床上,用苍白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我都在想,让我替你分担一半痛苦吧。
因为化疗,你一个月瘦了十多斤,一米八五的身高只有一百斤,脸颊也有些向内凹陷。你引以为傲的腹肌都瘦没了,看到我因为你哭,还逗我,说我不能因为你变丑了不要你。
回到家我又喝了好多酒,好像只能靠酒精来麻痹我的神经,你以前从不让我喝酒,特别是你有了胃病后。刚发现你有胃病时,我们吵架了,那是我们十五年来第一次吵架,你说我烦。后来你半夜被胃疼出冷汗,我冒着雨去药店给你买胃药。我当时困极了,坐在床边想上床睡觉,但我想到你说我烦,我把胃药放在床头就下楼了,在沙发上越想越委屈,最后哭了,怕吵到你,我哭的很小声。你下楼看到我在哭,抱住我跟我保证以后少喝酒。
此后每当你有应酬我都会给你煮醒酒汤,可是醒酒汤保护不了胃。有好几次,你半夜跑去厕所咳嗽,最后咳出鲜血,我为此学了不少养胃的汤,每天变着样煲给你喝。直到你在医院确诊了胃癌,还是中晚期,我一边哭一边骂你。中晚期存活几率只有百分之三十,我当时心存侥幸,过了两年,你确诊了晚期,存活率不到百分之十。我整夜睡不着,褪黑素一瓶接一瓶的吃,吃了两年,吃到我精神都有些恍惚,看见你都出现了重影。
到了化疗期,我住在医院陪你,你精神状态不错,也配合治疗,医生都觉得你存活的几率不小。可惜最后你没战胜病魔,你说你生前那么挑,老是想住大房子,现在怎么忍心住到小小的盒子里面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清扫梧桐叶,梧桐树枝桠上挂着的便签已经泛黄了,但还是能看得出字迹。租房子第一年,我写了一张要跟你永远在一起,你在旁边挂上一张会陪我一辈子。
租房第五年,你生意上不景气,我想带你去看海,海会埋葬所有的不愉快。你在枝头上挂了一张新便签:
我叶秋信一定会带薄舟去看海。
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隔壁的老太太过来问我你去哪了,说好久不见了你,老太太有些老年痴呆,我们住了两年时她见到我们还会问我们是谁。我说你去大城市赚钱了,她笑着摇摇头,说我们打拼了十几年,该休息休息了
哼,某人已经开始休息了。
晚饭我在小吃摊解决,我们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吃关东煮,你总说我碗里的好吃,老是来抢我的。
路过花店,我看到开得娇艳的月季,买了一束。人们对花朵的寓意总是有很奇怪的定位,他们说玫瑰是送给挚爱,可有人却把玫瑰送给情人,就像月季,花期很短,人们却说它寓意着永恒。
我回家便开始画画,看到这些月季时,我就想起了高中时你向我表白,你拿着一束月季送我,我见过送玫瑰送茉莉,就是没见过送月季。你红着脸,支吾了半天说爱我,我当时被你的直接吓了一跳,你低着头,没看到接过花时我脸比你的还红。
画完了,画中的你红着脸拿着一束花,我将刚买的月季贴上去,看着画,我好像又穿回了高中时,你附在我耳边说情话,揽着我看日出日落的样子。
你去世的第十三天,我去收养了一只小公猫,小家伙很黏人,活蹦乱跳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样子像极了你,我给他取名阿信,我以前就喜欢这么叫你。
我在屋里听到了踩落叶发出的嘎吱声,出门看是阿信在捉蝴蝶。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在树上看到了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好看极了,你便起身去捉,费了好大劲才捉到一只,还把自己的衣服搞脏了。
我的画纸上都出现了阿信的噗爪印,小家伙贪玩又不爱干净,家里的地板上老是有擦不掉的梅花印,被你看到肯定会生气。
他们说这是小猫在标记自己的东西。你也喜欢在我身上留下印记,高中时喜欢在我身上种草莓,大学时喜欢让我穿你的衣服,后来工作了,我身上就都会有你身上的味道,茉莉香皂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好像怎么都洗不掉。
阿信跟阿信真像。
你去世的第十四天,我打算离开这个城市,我定了A市的机票,我想去看看海。我坐在门口把周围的景物都画了下来,从早上画到了傍晚。画累了就抱抱阿信,陪阿信玩,如果你在我身边,那我肯定会抱抱你。中途有路过的人想买我的画,我都拒绝了,我怎么舍得把我们的回忆分享出去。
太阳西沉了,光线透过梧桐树叶映在画纸上。大学时,我们经常一起看落日,周围都是小情侣,等日沉时接吻。等他们接吻了,你就会飞快的,蜻蜓点水般亲我的唇,我们不见光的地方谈着一场禁忌的恋爱。
我拿起新的画纸用夹板夹住,月亮升起时,我画完了。画里我跟你紧紧挨着坐在家门口,你揽着我的肩,阿信坐在我们中间舔毛,一副和谐的一家三口图。我用手轻轻揽着画中在现实空缺的位置,就好像抱着你。
老太太出来散步看到了我手里的画,他问是不是我和你,说很像我们,我抱着画不想撒手了,我抱着的不是画,而是我和你本该拥有的未来。
你去世的第十五天,我开始收拾行李。我将梧桐树枝桠上挂着的便签摘下来装好,你以前都不让我亲自挂上去,你说我矮,挂不上,现在才知道,枝桠上的倒刺划得皮肤生疼。
我去你的书房收拾,什么都没拿,就拿了抽屉里的手表,这块手表是我送你的创业礼物,我当时攒了很久的钱才给你买的,对比现在的手表,它很普通,却是现在买不到的。一个月房租八百,我省吃俭用攒了两千,八百拿来交房租,一千拿来买手表,剩下两百我们去高档餐厅吃牛排了。我不心疼,在你身上花的钱,我都不心疼。
到现在手表也有十年了,你还是会在重要的应酬戴着它,高定西装配一块年代久远的手表,着实奇怪。
我没带很多衣服,一套和你的情侣衬衫,不知道是不是放在一起久了,凑近总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一件你最常穿的大衣,和几套便装,最后放上手表和所有的画。
收拾完东西已经下午了,我拖着行李箱到门口准备锁门,阿信踩在落叶上,嘎吱嘎吱——
隔壁老太太问我要去哪,我说我要去找你。如果真的能找到你的话。
走出小巷,我回头看着我们生活过十二年的地方,当时你想换大房子,把这租出去,我不同意,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生活过的痕迹,我怎么舍得给别人住。
行李箱要托运,我拿出了速写本。坐飞机时我一页页翻,夹在本子里的梧桐叶掉了出来,当初拿来做书签的,标记的那页是我临摹我们的合照,跟锁屏是同一张,刚来这个城市时拍的。
梧桐叶已经干枯了,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成粉末,我将所有的画都订在这个速写本上,很厚,大概有三厘米。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从高中到工作,从十七岁到三十四岁。我好像把我们十七年的恋爱又走了一次。
我又梦到你了,梦里我们白头偕老了,我们在国外领了证,举办了婚礼。去世界各地旅游,最后又回到家里,那时我们都上了年纪,我清扫梧桐叶,你在旁边踩的嘎吱嘎吱响。最后的最后我们躺在躺椅上晒太阳,你靠过来从我的额头,鼻尖,嘴唇吻过。你说想看我画画,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抖动,在你手上画了两个靠在一起的小人,他们一个叫叶秋信,一个叫薄舟。
你去世的第十六天,我到达了A市,这里比我们原来的城市大多了,也繁荣不少。
我在酒店安置好行李,带着阿信去转悠。来到了一个公园,早上没多少人,我买了一袋吐司当早餐。这个公园有不少鸽子,我将吃剩下的吐司撕成小块,不一会就有鸽子飞到我身边,有两只白白胖胖的飞到我的手心,一只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另一只安安静静的啄食我手上的面包。
阿信追着地上的鸽子,一下跳到长椅上,把旁边的鸽子吓的飞走了,玩累了就趴在我脚边睡觉。
那两只鸽子在我手上不肯离开,肉嘟嘟的,真可爱,我伸手轻轻揉比较安静那只的脑袋,旁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那只好像生气了,用头推我的手。
人多了起来,鸽子们飞走了,我经过人工湖旁。想起准备上高三那年寒假,除夕夜你约我到一片也有人工湖的公园,人很多,天很冷,唯有我们相握的手互相传递滚烫的体温。十二点钟声敲响,烟花声和周围人的欢呼声混在一起,你很大声的喊:
“薄舟,我的未来只有你”
烟花映在你脸上,清澈的瞳孔里只有我。你喊完没在说话,只是看着我,但你的眼神早已对我诉说无数次爱。
少年的爱恋一腔热血,我们莽莽撞撞,走过了十七年。
傍晚我去到海边,人很少,我光着脚,在沙滩上奔跑,阿信在后面追着,我跑累了,阿信就扑到我身上。
我坐在沙滩上,用手指在湿润的沙子上写字,我写了我们俩的名字,用爱心圈住,但很快就被海水冲刷掉了。
我拿出速写本,翻到不剩几页的空白,这次我用了颜料,这本速写本唯一一幅有色彩的画。天空被太阳染成橘色,海水上金子般浮动的波光,金色沙滩上奔跑的你、我和阿信。我在右下角写了一句话,我们来看海啦。
虽然你没有履行承诺,但看在你对我那么好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回到酒店,洗完澡我开始在找房子,可惜这个城市不种梧桐,我以后再也不用扫落叶,也听不到踩落叶的声音了。
半夜的风吹的有些凉,我起床去关窗,看到在床边碎成几块的梧桐叶,已经干枯了,轻轻一捏就会粉碎。我将它拾起夹回速写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