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只剩但丁一个人茫然探索着。他并不需要担心所谓的睡眠问题,实际上在这之前的四个多月里他没睡过一场安稳觉,常常是刚闭目养神了十多分钟便再一次被呼喊声与枪声激得清醒无比,唯有巧遇执行者部队时才有可能在他们的保护下暂时放松神经,只是那些该死的感染体就和夜晚嗡嗡作响的蚊虫一样,似乎永远也没法驱散。
已经数不清走过了几节车厢,眼前的场景总是大同小异,一样的杂乱,一样的寂静,小小的男孩像是被遗忘在了只有直线的迷宫中。
“……”
但丁有些累了。他不再执着于找到纸条上所标明的区域,转而搜索起附近任何能够供他熬过天亮前几个小时而不被早上巡逻的守卫抓起来的地方。很快,但丁的目光锁定在被一块巨大的灰色防尘布覆盖的东西上。将防尘布小心翼翼地掀开,足有半个自己那么高的铁皮箱之间正好有可以容纳一人进入的缺口。凭借体型优势,但丁很轻松地爬进箱子间的空隙中,随后再次将防尘布盖上,倚靠箱子斜置的叛逆剑柄正好撑住防尘布的一角,留给它现在的主人一个勉强能伸手活动的空间。
但丁慢慢坐下来,他的腿无法伸直,只能抵着箱子尽量蜷缩身体,就如同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一般。
……不,不是的。自己的诞生是在装配了各种器械的实验台,而非母亲的躯体,就算充分发挥发挥想象,把这个狭小阴暗的地方当做子宫的话,此刻也不该只有他一个人。
他又想起了他的妈妈和哥哥,想起那天下午不知为何而起的争吵,想起那些依然色彩缤纷的过去,想起鲜艳却刺目的母亲的血液,想起那些最后听到的话语。
“但丁,你先躲在这里,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来,妈妈先去找维吉尔……”
“维吉尔!你在哪儿维吉尔!……”
“总有人要做出牺牲的。”
“为什么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
失去随时对四周保持警惕的必要时,记忆模块里的数据洪流便会不由分说地开始消耗但丁的大部分算力。离自己最近的这四个月让他感到恍惚。在每一次短暂的合眼前,他都曾怀着稚嫩的妄想,希望这一切只是个过长的噩梦,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下的一切就会变为在餐桌上和家人分享的故事。
可他应该清醒了,在经历四个月的逃亡与跋涉后,他不得不清醒了。失去家庭庇护的幼子已经依靠实力与运气为自己夺得了生存的资格,不知道在天上的他们会不会为此感到欣慰?
但丁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压住双眼。
他不能哭,不是因为什么男孩子的自尊心,仅仅是因为——他是个机器。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哭泣的能力,这项行为的确包含在他的程序之内,问题在于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眼泪,那些同人类眼角溢出的生理盐水相似的透明液体实际上是机体内部储存的光镜清洗液,在并无人形机械体存在的下层车厢里是不可能弄到这种东西的,一旦清洗液被当做眼泪消耗完,光镜的磨损速度就会大大增加,机体的视力也会严重下降。
为了不让身体变得麻烦,他必须放弃曾经习惯的很多东西,哭泣也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变化的原因,之前连续三个通宵也不曾有过很大负面反应的但丁此时却被不足两个小时的睡眠弄得头晕脑胀,机体状况和本能都在抗议着他要离开这个小空间的决定。但丁用明显开始运作迟缓的电子脑草率地思考片刻,决定先在这里面睡饱再说。
“什么东西?!”
“哇啊!!!”
在没有脚步声与说话声做提示的情况下忽然眼前一亮(物理层面)并看到一张带着怒气的面庞,这对于十岁不到的赛博幼崽来说实属是难计量的惊吓,至少比昨晚眼镜喊声要刺激得多。
造成惊吓的罪魁祸首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年长女性,不知为何,在看清楚藏在箱子中的男孩时,她的表情缓和了些许。
“原来是个小鬼啊,我还以为是老鼠呢。你,没事儿藏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找到睡觉的……地方。我迷路了,所以……”
但丁已经组织不出逻辑清晰的语言来回答老妇人的问题,“不好意思,但请让我…再待会儿……醒了我会走的……”
“……也别在这儿睡啊。”
老妇人似是嗔怪地轻叹一声,而男孩却在这短暂的安静片刻被困意彻底淹没,浅浅的呼吸声传入女人耳中。
在这件事发生的十多分钟后,其他车厢内接连有了动静,不一会儿,第一户的舱门被拉开,走廊内的人从零星几个到三五成群,都无一例外地向前汇入更加密集的人流,接着河流在定点处自动形成分支,流向他们自己应去往的岗位。一般能够见到的分支有四条,分别对应着奥赛兰姆列车的四支部队:运输部队,后勤部队,检修部队,工蜂部队,而最后一支往往是流量最大的那条,因为相较前三支部队而言,工蜂部队的入队要求最简单,做的工作也最简单——当然是在技术与脑力上的简单。工蜂部队作为运输部队的延伸,实际上就是单纯地卖苦力,但如今机械已经派不上用场,想要支撑住奥赛兰姆列车运行与车上人类的各种开销顺便满足大部分平民的就业问题,可以说工蜂部队的存在是必然的结果。
但这些拥有固定居所的平民之中,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合群”的存在。
在睁开眼睛之前,被褥的柔软触感让刚刚苏醒的但丁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家,可聚焦后的视线所及处皆是陌生,那位仅在自己睡着前结下一面之缘的老妇人此刻正坐在摆满了奇怪机械类器具的桌前,但丁只能望见她在灯光下的背影,和她手里扶着的那把——
“喂!!!”
这回轮到老人家被但丁吓一跳了.她朝床上不知何时已经清醒并发出鬼叫的小孩投去了鄙夷的眼神,顺手将叛逆大剑搁在一旁:“没人告诉过你不要莫名其妙地怪叫吗?”
“那是我的东西!”但丁极度不满地反驳,两只手重重拍在被子上,发出独特的脆响,“你怎么乱动别人东西啊?”
“那也请你从我的东西上离开。”老妇人用手指向床铺,“床单,枕头,和刚刚被你拍得啪啪响的被子,都是我的,而你已经用了它们好几个小时了。”
“……那也不是我想用的啊!”但丁刚想反驳,这才后知后觉是老人主动把自己带回了单独的隔间并慷慨地把床铺让给自己——不管从事情发展还是传统尊老敬长观点来看好像都是自己理亏?
“嗯……那个,老人家,你看看可以,别乱弄什么就行……这剑很锋利的也很重,不注意的话容易伤到。”
听到但丁的语气软了下来,老人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随即追问道:“这么一把剑,你一个人把它带上列车来了?你能用得了它?”
“我当然能!”听到自己的能力被质疑,但丁一下就坐不住了,“我可是用它一路砍感染体过来的!……而且,我现在也只有它了。”
“只有?”
“这是我爸爸的东西。我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带上它,不然就会被那些感染体杀掉,就像我的……”
剩下的话语融化在头顶温暖的触感中。
“你一个人来车上,想好要做什么工作了吗?”
“……我不知道。”
昨晚偷听到的那位母亲的话回荡在耳边。
就算你要在列车上待一辈子,也得有工作的手段。
“我待会儿去找■■,让她帮忙联系一下■■■,她应该能帮你。”老人的话将但丁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不过你得清楚,在这列车上活下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连固定床位都没有,行李就只有一把剑,打算怎么过?是以为这上面还会好心给你发这发那的吗?”
“我没有,只是我……”
“好了,我不需要听你的借口,你只要知道现在该怎么做。”老人没有给他继续辩解的机会,而是径直走向了舱门。
男孩的机体已经在深度休眠中得到了恢复,他麻利地翻身下床,将被子叠好后便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房间,然而刚迈出一步,那似曾相识的工作台就牢牢抓住了但丁的全部注意力。
在那个相似的工作台上,曾经诞生过让他和他的哥哥都颇感自豪的造物。
他的哥哥第一次带着兴奋回应了自己激动的拥抱。
“哥你太厉害了!!!”
“我以后会造一个更大的。”
“有多大?我们俩可以一起骑上去吗?”
“只要我们想就可以。”维吉尔充满自信的笑颜在灯光下浮现又消散。
但丁再一次用力捂住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