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到达站台的时候正值黄昏,透过复合纤维制成的透明穹顶,絮状的流云清晰可辨,它们浸在从西方散射的暖光之中,软软地织起了整片天空。
站台在夕阳中昏昏欲睡,除了这个背着大剑风尘仆仆的男孩,没有其他人前来打扰。
这大概是自病毒爆发以来规模最大的混乱之一。短短四个月内,七座过滤塔先后报废,包括但丁所居住的37号城市在内的地面最大城市群陷入瘫痪状态,一切生产活动被迫暂停,物流中断,每处避难所都成了与外界隔离的孤岛。聚集于过滤塔附近与城市边缘的执行者部队成员正同大批感染体进行拉锯战,工程部队则在执行者部队的火力掩护下全力抢修过滤塔,只是前线传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目前传播最广的一则说法是,过滤塔之所以报废,是因为其本身已被病毒感染,这意味着过滤塔不仅永远失去了过滤病毒的作用,之后还会反过来成为将病毒大肆传播的巨大感染源,工程部队执行的工作并不是修理,而是在控制病毒浓度的前提下将其拆除并销毁,工程量可想而知。空中花园对此并未做出任何明确回应,并在通告中要求居民继续留守在避难所,但传言的可怖和生存条件的江河日下早已将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人对政府仅剩的信任消磨殆尽,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从狭小的避难所中逃离,可这一次,没有工作人员能够指引他们到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人们大多向病毒浓度较低的北部郊区行进,少数食物充足,拥有载具的人选择冒险前往遥远的615保育实验区(一种还处于实验阶段的避难所2.0,建立在地上,其中包含小型农田等设施,可以确保部分基础物资供应,使人类的生存得到更多保障),也有人驻留此地,依靠各类废弃公共设施中的剩余资源度日。
空旷的街道上仍依稀可见曾经繁华的影子。商店橱窗里精心摆放的工艺品,街角处作为标志展示城市模型的老式全息投影装置,辛勤打扫着宅邸内外等待家主归来的机器管家……只是工艺品将被堆积的灰尘掩盖色彩,再也吸引不了任何活物的目光,投影装置将继续执行着毫无意义的程序直到电量耗尽,管家也许永远无法理解,那张早已在感染体的利爪下破碎溃烂的面孔已经没有机会出现在一尘不染的宅邸中,更无法在它道出那句“欢迎回来”后朝它莞尔。
手握巨大的叛逆之刃,斩杀着比自己的瘦小身躯大出几倍的感染体,但丁就是这样艰难地走出了许多条遗落了工艺品、投影装置和管家的街道,最终抵达火车站台的。
要等待的东西迟迟未来,男孩干脆席地而坐,用从某位死者身上拣来的外套下摆擦拭净叛逆剑刃上半干的浊液,而那张印有“阿迪莱商业联盟”的卡片正静静躺在另一边的口袋中。这张闪亮的卡片是阿迪莱发行的“幸运盒子”中价值最高的商品——登上奥赛兰姆列车的通行证,有了它,可以直接免去技术考核,获得下层车厢的永久居住权.但丁在某只感染体的遗骸中发现了卡片,似乎是某位持有卡片的不幸者在遭受袭击将其留在了感染体身上,也许是挣扎时的无意之举,也许是不甘心自己的幸运无端被后来者轻易占有,但现在都已无从考究,也就不必追问。总之,但丁得到了幸运卡,他终于可以结束流浪,去重新享受拥有床铺与天花板的日子了。
多么幸运的孩子啊,若是旁人了解情况后,定会羡慕地发出感叹。
擦拭干净的叛逆像一面镜子,但丁可以从剑身上看到自己的脸,留着擦不掉的循环液痕迹的面颊和被风随意蹂躏后蓬乱的白发。
换做以前,伊娃一定会好好说教他一番,而他会充分利用幼子的特权进行撒娇耍赖,最终换得母亲半恼半笑的表情和一句“快去洗澡吧”,如果家里只剩下维吉尔,他则会更加放肆地用脏手抢夺维吉尔的书,在夺书无果后朝他的哥哥扑个满怀,以最高效率的方式逼迫对方和自己一起在浴缸里清洁身体顺带进行一些打闹,脏衣服会由家里那位言听计从的善良机器管家处理干净,接着在母亲归家前,他们会度过一段安静和谐的时光。
但现在他听不到任何说教和抱怨。
因为能这么做的人都不在了。
但丁对父亲的记忆截止于7岁,此后的时光里,母亲伊娃独自承担起了抚养双胞胎的责任。维吉尔总是懂事能干的那一个,无论是餐桌上的闲谈,还是宾客来访时的介绍,与维吉尔绑定的都是高级的赞美词汇,与这个天生的“别人家孩子”相比,但丁的各种逊色毫不重样,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好笑,不是说人各有千秋吗,为什么自己做什么都能被维吉尔压一头?
不知是好胜心还是自尊心作祟,但丁很早就开始把骚扰维吉尔当做每日签到的任务,仿佛只要这样不断地拖住他,他就不会走的太远,远到让自己难以触及。
在那时的但丁眼里,哥哥就像个缺乏人情味的机器,似乎一点都没继承到母亲的温柔(虽然自己好像也和温柔关系不大?)他自诩自己是在帮助哥哥避免其到时候变成彻底与世隔绝的怪人,但其实只是为了发泄自己的精力和玩乐欲望罢了。
可但丁不得不承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比起经常留宿在研究所不能及时归家的父母而言,和哥哥待在一起的感受更令他享受。维吉尔有时很凶,有时也会展露作为哥哥的关怀与耐心,这让但丁忍不住一再试探,希望能再多试出一些不一样的维吉尔。
维吉尔自学的能力强得不可思议,但丁如今还记得他手上那些从父亲的书房中取出的各种机械理论书籍,上面充斥着又长又臭的专业名词,排版奇怪的符号与线条纷繁复杂的插图。某次但丁随口一问,维吉尔竟然认真地解答了幼弟对于“这上面画的是什么东西”的幼稚疑问,这还是活这么大以来但丁第一次见维吉尔这么多话。
之后但丁利用这样的方式见到了更多的维吉尔,当提到那些高深的构造体研究,谈及许多未曾听闻姓名的文豪佳作时,他都能透过维吉尔的眼睛窥探到许多东西,江河湖海由此发源,峰峦叠嶂自此耸立,然后花草树木在河流中建立,高楼沿山峦而生长,天空从地面铺开,又卷起数据组成的历史与未来,最后由湛蓝的外壳包裹,向唯一的外人展示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但丁对这个世界提不起兴趣,他并不属于那个高深莫测的地方,但他依然乐意做一个热情吵闹的倾听者。没什么别的原因,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个褪去了冷淡的外壳,眸中闪光的哥哥罢了.
父亲的小书房曾他们消磨时光的最佳去处。维吉尔沉浸在晦涩文字的海洋中时,但丁要么挂在他肩上试图捕捉提问机会,要么直接在维吉尔怀里呼呼大睡,维吉尔不会吵醒他,除非到了晚饭时间,或者是但丁的口水要沾到衣服或书页上了。
没有明天与未来概念的孩子日复一日地消磨时光,和亲近的人牵着手,仿佛一生也就可以这么走过。
可那些名为现实的工匠总是面目可憎,不由分说地拆除着乐观。
那天下午的争执从何而起?一时间竟有些想不起来了。但他记得自己和平时并无二致,哥哥却突然勃然变色,将他掐着脖子摁在了沙发上。他当时说了什么?
总有人要作出牺牲的。
为什么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
但丁回忆起哥哥的只言片语,而回忆也戛然而止,他宁愿之后的所见被记忆模块彻底放弃。
总之,他现在是一个人了。
最后一丝日光也被夜色吞没时,远处传来了火车驶入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