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号城市过滤塔已于今日15时27分停止运作，请附近居民保持冷静，配合相关工作人员……”
稚气未脱的，老态龙钟的，骨瘦嶙峋的，大腹便便的，孑然一身的，紧紧相依的，茫然四顾的，焦躁不安的，担惊受怕的，在经过同样的疲于奔命后，在这个昏暗狭长的地下空间之中被同化为沉默不语的。
失去了过滤塔日夜勤恳的庇护，地面上的一方净土很快就将被病毒侵占，而无人看管的工厂，医院，仓库，任何存在机械的地方都可能成为感染体的天然温床。且不说紧急抽调来的物资会不会同承载它们的运输车一起在路途中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毁坏殆尽，光是把它们送到避难所负责人的手中就需要至少三天三夜的功夫。仓库里剩余的资源被优先分配给伤员与弱势人群，可即使是得到优待，分得的口粮也少得可怜。分发物资的构造体们想不出太多抚慰人心的话，只能让机械声带一遍又一遍地传达官方通告的语句。
“新物资三天内就会到达的，在这之前大家先忍一忍吧。”
一名构造体刚刚执行完记录伤员身体情况的任务，正欲返回休眠仓时，视觉模块外链区生成的半透明弹窗横在视野中央，这让还没有习惯机械身躯的她吓了一跳——仅仅一个月前，她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主动脱离人类的认知是一个痛苦而危险的过程，因而自以斯巴达等著名科学家开创和完善的构造体技术普及以来，构造体们在生产生活中往往会将维持人类意识模型作为第一要务，毕竟谁也不想在偏离了人类认知以后变成愚昧残忍的钢铁怪物。）女孩快速游览了一遍队长下发的任务内容，根据避难所AI的分析，N024床位的避难者优先级较低，已将K156床位的避难者与其互换，而她负责协调双方配合工作。
“……你还真是给我找了个好活儿啊，队长大人。”
电子脑中搭载的导航系统指引她找到了N024的床位，坐在床边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看上去十岁出头，或者更小，男孩的右臂被沾着泥水的绷带紧紧缠绕着，衣裤也脏兮兮的，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怀里那把几乎有他人那么高的武士刀。
她在脑内检索到了男孩对应的登入资料，心里“咯噔”一下，临时数据库里积存的有关柔性劝导的零碎词句瞬间被清空。不必多言，光从男孩的状态她便能模糊地猜测出这孩子经历了了怎样惨不忍睹的遭遇。上面怎么搞的，分明还有那么多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可以交换，怎么偏偏要把这样一个小孩子扔去条件最简陋的K区？善良的女孩在心中打抱不平，却丝毫不能影响现有的安排。
能做的，只有服从命令。
她放轻脚步，在男孩的面前蹲下身，使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然后尽量温柔地开口：“你叫维吉尔，对吧？”
男孩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她身上停驻片刻后便收回，回应她的只有幅度轻微的颔首。
短时间尴尬的沉默后，她决定把话题转移向男孩可能感兴趣的方面。“这把刀是你的吗？”她来回端详着这把精美的武士刀，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和艺术品一样，真漂亮。”
“这是…父亲的东西。”男孩终于用声音回复了她，这是个好兆头。只是为什么在提到父亲时，他在犹豫？
她一边思考者，一边小心翼翼地循循善诱着：“你有这么帅气的一把刀，别的小朋友看到了，一定会很羡慕你吧。……你想不想和姐姐一起去别的地方，让他们都看一看？”
真是个绝妙的理由，她忍不住给自己点上一百个赞。在男孩这样一个自尊心和虚荣心尚在萌发的年纪，他人的赞叹与夸奖总是最能取悦他们的礼物，只要维吉尔答应跟她走，接下来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而虚荣心得到满足的话，在K区的生活应该就不会太过糟糕，实在不行拜托一下负责K区的前辈多加关注……
然而维吉尔的话就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物劈头浇下，打断了她临时数据库内的滔滔不绝：“你不用拐弯抹角，是要让我离开这里，对吗？”
“啊……”构造体又一次哑了声。
和维吉尔交换床位的是一对母子，可怜女人的丈夫在与感染体的战斗中丧生，丢下怀胎三月的她和一个不到五岁的幼子。因为是最后一批被接纳的避难者，她们到达此地时已经没有像样的位置以供住宿，而她最终能够挤进N区也是上层几经调整后得到的结果。
妇女对维吉尔慷慨让位的行为感激不已，她怜爱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因为维吉尔两次谢绝了她同样充满恋爱的肢体接触），告诉他今后有事情尽管找自己帮忙，只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都会倾力相助，而妇女身边的幼童睁着葡萄大的圆眼，也对维吉尔投去友善而好奇的目光，一旁的女性构造体满意地注视着这一幕，嘴角盈满笑意。
只是她们都没注意到，那双浅蓝色的眸下，自始至终没有浮现过一丝喜色。
“你说这批物资什么时候到啊。”
“谁知道呢，上面说三天那是理想状况，路上的妖魔鬼怪这么多，能打的家伙不够多的话，真的够呛。”
“空中花园知道这事儿吗？”
“他们怎么有精力关心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呢？呵呵……”
对面两个衣着得体的男人正在交谈，对话内容一字不漏地进了孕妇的耳朵。刚刚送走了维吉尔，现在她不得不从短暂的欣喜中清醒过来。身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能饿着，依靠这点食物显然太过勉强……
“妈妈，妈妈！”正在床边自娱自乐的小不点忽然叫起来，小手抓着一小袋速食高高举起，在空中摇晃着。
“真是个小馋猫，你不是刚吃过东西了吗？……嗯？”
这包食物不是刚刚吃过了吗？
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应，孩子又一次趴下床底，将那三四包小小的袋子都掏了出来，一起展示给母亲看，而真正属于这对母子的食物正安然地躺在床头。
妇女猛然回忆起那个抱着武士刀的男孩临走时单薄的身影。
她没有理会幼子，将这些被遗弃的食物依次拾起，快步走向K区。
脚步在即将踏进K区标识门时戛然而止，连呼吸着的空气都变得生涩。
颤抖从嘴唇开始，到抱着食物的双手，再到僵在原地的双足。她在原地做着看不见的挣扎。
几十秒后，她调转了方向，不动声色地将食物放进了N024的储物柜。
关上柜门的一声脆响再一次让她受到惊吓，她触电般地缩回摁在显示屏上点击“确认”的手指。
在一阵恶心中，她感受到一丝安心。
灯灭了，经历变故的人们怀揣着不安将疲惫的身体交给床铺。比起整齐划一的N区和H区，K区的位置规划可以说是相当混乱，即使精明如构造体，巡查时也险些错过了某个不起眼角落里的空位。
“K156！是你吗，小鬼！”并不怎么客气的喊声在维吉尔背后响起，一个短发的构造体手脚并用攀爬上高处，“你不要命啊？这可是地面上！先不谈你是怎么溜出来的，外面的临时过滤器范围可到不了你这里！想寻死也别给我们添麻烦！”
和之前温和的构造体截然相反，这位大概是个急性子，见男孩没有任何动作，她三步做两步来到对方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就想往回赶。
下一秒，她的手臂保持着都抓握的姿势，与她的机体主体彻底分离。
她茫然地望着自己不断溢出循环液的断臂，系统迟缓了几秒才递交出一个她根本没设想过的事实。
在她能够开口求救之前，阎魔刀轻而易举地让她的算力彻底归零。
维吉尔轻车熟路地用刀拆分着停止运转的机体，如同庖丁解牛一般，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最新型号的通用能源仓，剩余能源87％。
小型纳米粒子自恢复装置，可运作次数50+。
…………
他将一切有用之物收入囊中，然后将仍挂在自己身上的那截手臂取下，放在被拆解的七零八落的构造体的胸前。
这一切并不致命，构造体的意识芯片并未受到损害，只要她的同伴及时发现并且将她回收，很快她就能以全新的姿态重生，而代价只是失掉近期的部分记忆而已。
可维吉尔透过这具躯体看到了更多东西，他看到在感染体的撕扯中逐渐变得七零八落的母亲，他看到被染的血红的草地，他看到弟弟沾着血的衬衫布料，他看到那些变形扭曲的机械肢体上生锈的刀刃与爪钩，他看到母亲临死前一张一合的双唇。
去找弟弟，维吉尔。
维吉尔是个乖孩子，他向来听从母亲的话。如果母亲告诉他，他应该放下那天下午与幼弟爆发的激烈争执，他应该收回那些听上去过于刻薄伤人的，他不曾说过的话，他应该留在家里，而不是一走了之，也许他是愿意接纳的。
如果三小时后没有任何意外发生的话，他想他是愿意接纳的。
但事实是，三小时后母亲找到了他，带着他慌忙跑回家中寻找但丁，而后女人被感染体撕成碎片，长子仅仅找到胞弟带血的衣服，最终被迫用着父亲留下的藏品做武器，在手臂重伤的情况下杀出重围，从此结束了为期十年的家庭生活，开始独自一人的流浪。
此外，他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再也无法求得答案的迷题。
为什么斯巴达夫妇要制造一个机器人作为名义上的长子呢？维吉尔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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