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
林鹤衣搭了把手,先将燕无归挪到了床上。
白帝城气温一直都不好,一路而来,只有到林鹤衣的屋子里才暖合些,燕无归的脸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
医者仁心,林鹤衣并无言其他,而是面色沉重的为燕无归把了脉,露出的手腕微微颤抖。
“灭绝毒蛊。”
此言一出,李缌绾万念俱灰:“灭绝……”
“此蛊,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之前我只有在古书上见过。关于毒蛊的记载非常之少,下蛊之人和中蛊之人终身都会绑在一起,属于臣属关系。中蛊之人会听从下蛊之人的指令,久而久之会变成没有感情只会执行任务的机器,破解之法便是杀了下蛊之人。可即使是把下蛊之人杀死,毒蛊也会终身种在身体里,无法拔出体内。中了此蛊的人非常煎熬,若是还是臣属关系,使用不当也会爆体而亡,若已经脱离臣属关系,便会开始频发毒蛊。”
林鹤衣停了半会,接着说:“他的毒蛊已经开始发作了。”
燕无归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双眉紧锁,饶是沉睡也睡得不安稳。
李缌绾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难受在心头肆虐:“有什么办法吗?”
两个人一站一坐,像是跨越了无尽的鸿沟。
林鹤衣斟酌后,犹豫开口:“有。”
李缌绾问道:“无论什么办法,我都愿意一试。”
林鹤衣担忧:“我不能保证此法不出差池,我并未实施过。”
“林医师,若连你都没法子,世间就没有任何人有法子了。”
李缌绾来意执着,林鹤衣最终妥协:“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相生相克,无止无休。这个法则,同样适用于蛊。”
林鹤衣深吸了一口气:“毒蛊为一,那么只需要再种入二蛊,便可以平衡。”
“二蛊?”
“此法没有先例,有极大的风险,但是一旦成功,可保他后半生无虞。只是…”
李缌绾脸色沉了下去:“只是什么?”
“有失必有得,代价是,你们永不相见。”
李缌绾瞳孔急剧收缩,内心开始翻江倒海,如同一股强大的冲击波,无法平静。
见李缌绾有所动摇,林鹤衣不忍再说下去:“你…好好想想吧。”
“继续。”
林鹤衣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一瞬间的错愕:“什么?”
“继续,需要什么条件?”
林鹤衣正襟危坐,一字一句盯着李缌绾道:“阴阳中和,双生双死。双生蛊,又分为明蛊和暗蛊,分别种入一男一女体内。既不能双生,但却可以双死,种下的双方会失去所有关于彼此的记忆。明蛊种在宿主体内,和毒蛊对抗,一部分吸收毒蛊毒性,延缓发作,也延长寿命,但是不一定能够完整适应宿主,也许会出现反噬,适得其反,且有极大的概率会反噬,不过只要暗蛊不被感应,虽被反噬,却不会危及生命。而如果此时,身种暗蛊之人和宿主有了接触,也会有所察觉,有不适之感。一旦二人再次接触,宿主再次出现了反噬,那么明暗两蛊就会互生意识,冲出体内,双死。想要延长双方的寿命,便只能抽出暗蛊,和明蛊中和,因为暗蛊寄宿的宿主为健康身体,有明蛊宿主没有的营养,意为换血。”
李缌绾遍体生寒,只好死死的抓住桌边,内心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过,失去记忆后的双方,这辈子应是不会再相见了,只要不接触,不相见,就可保他性命。”
林鹤衣怕她无法接受,忍了一忍,才继续道:“暗蛊种在另一个人体内,用于感知明蛊。暗蛊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只有在接触过明蛊宿主后,且在明蛊宿主遭到反噬时会有所感应。明蛊可以影响暗蛊,但是暗蛊不会影响明蛊,由此暗蛊的可操控性更大。种下双生蛊后,如若双方真有相见相处的可能,那么暗蛊从宿主身体里抽出体外后,部分记忆会复原。想要再次压制毒蛊,只需要再一次种入暗蛊,此时的暗蛊宿主则不会再次失忆。”
李缌绾认认真真听完林鹤衣的话,不知从何而来的身体灼烧感笼罩了整个心脏:“他不知道这些事的,我来承受就好了。”
林鹤衣有些震惊:“姑娘,你可要考虑清楚,这是…”
李缌绾坚决的落下一滴泪,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我考虑清楚了。”
李缌绾失去了关于燕无归的记忆,至少她还能回到汴京城,和李敬茗一起生活,尽她的孝道,也算是不枉李敬茗将她拉扯大。
而他燕无归,再失去了与她的记忆后,他便再无牵挂,可以去完成他的武侠之梦,成为大宋史上不可多得英雄。
“林医师,失去彼此的记忆后,哪怕身边之人提及,也不会想起来吗?”
林鹤衣摆了摆手:“不会。只有我的‘唤忆子’,能够做到。姑娘可还需要考虑下吗?”
林鹤衣光是想想便觉得残忍:“暗蛊被抽出身体后,虽然部分记忆会复原,可是那些都是残存的碎片,并不能拼凑出你和燕公子在一起完整的点滴,这样对于你来说,无异于是最大的折磨……”
听到这,李缌绾自嘲的笑了笑:“我与他会有再相见的一天吗?”
“有缘之人,自会相见,”林鹤衣欲言又止,“出于医者,我并不希望你们相见,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在承受痛苦。”
“不过出于平凡之人,我又希望你们长相厮守。”
李缌绾心如刀割,无尽的痛楚涌上心头。
林鹤衣眼中透露出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悲伤,望着窗棂,不知道在思念着什么人。
“林医师也有爱而不得之人吗?”
林鹤衣的背影瘦弱不堪,听到这话,李缌绾能够感到他的身躯缓缓的弓了下去。
“世间之爱,多为理解和执着。哪一边若失了衡,也是无望。”
“我考虑好了。”
无归,绾君心。
白帝城下了第一场冬雨,雨滴婆娑地敲击大地像是在诉说着某个秘密,细碎的雨丝纷纷落下,如同无数银色的丝线。
天空被灰蒙蒙的云层笼罩,显得格外沉重。
两人又聊了一些,林鹤衣便回去了。
燕无归这一沉睡,许久都没醒来,李缌绾在他床前守了两天,人都熬瘦了。
夜晚静谧之时,他总是在呢喃呓语,第三天晚上,发起了高烧,浑身开始抽搐,刚换的内里不出三刻便湿透了。
燕无归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李缌绾不得不在最后一次给他换上内里后,出门寻觅林医师。
李缌绾来得急,忘记了敲门的礼数,大声急到:“林医师……”
明明白帝城寒冷刺骨,林鹤衣的房间里却热得像蒸笼一般,每个角落都满上了炭火,热的人发晕。
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锋利的刺痛,仿佛一把无形的刀子在林鹤衣的内心深处划过,他半跪着,眼睛微睁,无力的靠在轮椅一侧,微光中传来他丝丝呻吟。
“林医师?”
李缌绾看到他挽起的裤脚,入目皆是血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林鹤衣那本该没有知觉的双腿,居然开始剧烈的在地上晃动起来。
“缌绾?”
林鹤衣努力压制不适,按住麻痹不堪的双腿:“关门。”
李缌绾把门关了起来,就这样静静的倚靠着门背,看着林鹤衣舒服了些,才力竭坐了下去。
“见笑了。”
“我不是故意的,”李缌绾小声道,“无归情况又严重了,我急迫才……”
林鹤衣没有挣扎,平静的坐在地上回答着她:“燕公子此生能寻得你这样的夫人,足够了。”
血衣交融,空气中夹杂着药草和血腥之味,林鹤衣才注意到李缌绾一直看着他的脚,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吓到你了。”
李缌绾下意识的挪动目光:“我……”
“我的腿是我自残的。”林鹤衣虚弱的回道,“不过现下都好了,能够还她一个清白,什么都值了。”
这其中,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缌绾,看到桌子上的笔墨了吗?”林鹤衣抬头示意道,“你去拿过来。”
“做什么?”
“种下双生蛊之后,你们将会迎来全新而不同的人生,给你自己写一封信吧。想想,如果不是因为燕公子而来白帝城,你会因为什么而踏足这片土地呢?”
李缌绾于心不忍:“我不知道……”
“此法不一定奏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放心,如果失败,这封信除我之外,不会给任何人看到。”
“那他呢?如果他醒来后……”
林鹤衣安慰她不用担心:“燕公子体内的毒蛊是与你未相见之前就已经种下,所以不会干扰他所有关于蛊毒的记忆。他醒来后,我大可编排,绝不会露出马脚。”
李缌绾虽然浸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但她还是听从了林鹤衣的话,将笔墨拿了过来。
本轻飘飘的笔墨,此刻拿在她的手中,却好似千斤重一般,压得她手腕酸胀。
“林医师。”李缌绾写了一半,忽然开口。“你能不能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
“虽然渺茫,可说不定呢?如果你再一次遇到我和无归,无论我们是何种身份,是否相认,你都要帮我恢复所有的记忆。”
林鹤衣皱眉,拔高了音量:“缌绾?你?”
“能保他后半生无虞,此生不复相见,我认了。”李缌绾沉住气,继续在纸上写着,“若老天有眼,天下有情人总会相遇,我愿意承受所有,只为那片刻的欢愉。”
李缌绾为燕无归留下一封信,没有任何署名,只有短短几行字:
记得去碎梦继续习武。
“第二件事呢?”
李缌绾抿嘴一笑:“我是个不太会伪装自己的人,如果被他看出了任何破绽,你都要把他放在第一位,替我们两个保守双生蛊的秘密。”
林鹤衣心脏传来钻心之痛:“缌绾……”
林鹤衣收拾了一番,李缌绾推着他来到了燕无归身旁。
“毒蛊加剧,不能再等了。”
李缌绾握紧了苍白的指尖:“那我需要怎么做?”
“从明日起,你和燕公子不能再相见了。缌绾,我留给你最后一夜,明天一早,必须入蛊。”
林鹤衣交代完毕,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静谧的月色让李缌绾大气都不敢喘,她无声的躺在燕无归身旁,抱住他烧的滚烫的身躯,万念俱灰。
“……绾儿。”
李缌绾睁开泪眼婆娑的双眼:“无归?”
燕无归挤出一抹笑:“你听到你哭……在哭什么?”
他摸着李缌绾的发丝,拥她入怀。
多日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喷涌而出的泪水,李缌绾崩溃大哭。
“绾儿?”
李缌绾眼泪决堤,在他怀里用力的摇着头:“没事,无归,你的毒蛊马上就好了,我高兴。”
“无归,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无归,你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守护我吗?”
“无归……”
这样幼稚的话语,她问了燕无归一个晚上,又哭又笑,像是小孩子一样。
只有那双环抱住燕无归的手,越来越紧。
李缌绾实在是太疲惫了,忽然之间闲了下来,实在耗费了许多体力的她昏沉的在燕无归怀中睡了过去。
燕无归替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在她白嫩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拖着沉重的身躯出了房门。
“林医师,”燕无归见林鹤衣的房门里还闪烁着烛光,“可否一叙?”
“燕公子。”
林鹤衣合衣,丝毫不见刚才的狼狈,为燕无归开了门。
“进来说。”
林鹤衣为他斟了一杯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今日林医师有和绾儿说过什么话吗?”
林鹤衣手臂悬在半空,尴尬一笑:“燕公子怎会如此发问?”
“她与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燕无归难以启齿,脸颊红了起来:“是否……是因为我体内毒蛊的关系?”
“缌绾确实与我谈论过。”林鹤衣处变不惊,“不过并不是因为你的毒蛊,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治疗方法。”
“什么方法?”
林鹤衣记得对李缌绾的承诺,捏着下巴试探性的说道:“药物治疗,是最基本的方法,也是最能根治的方法。”
燕无归长长舒了口气:“只要绾儿平安无事,那就好了。”
“怎么说?”
“无事,一路来,我都在搜寻解蛊之法,其中听说不乏有连累他人亦或者是一命换一命之法,我怕……会让绾儿因为我而陷入危险。”
林鹤衣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回想着李缌绾刚才在他房屋里说的话————
“我是个不太会伪装自己的人,如果被他看出了任何破绽,你都要把他放在第一位,替我们两个保守双生蛊的秘密。”
“怎么会,”林鹤衣心虚的将轮椅转了过去,捋了捋耳后的头发,“燕公子切莫多虑。”
雨下了一夜,天色将晚。
直到凌晨,本该透出微光晨曦的天边,依旧一片黑暗。
逝去的时光如同一缕轻烟,渐渐地将记忆吞噬。
它们像是被遗忘的画面,在脑海中慢慢消失,只留下模糊的印象。
曾经鲜活的记忆如今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遗落在时间的迷雾中。
似流沙一样,从指尖滑落,无法捕捉,无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