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
这是她醒来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是:“这是哪里?”
眼下自己正身处单间的病房内,整洁的床单、病服,还有隐光源灯光与被其照亮的墙壁。
医疗器械看起来很先进,这里应当不是Z城。不对,Z城是哪儿?还有,呃……
我是谁?
她两手抱头,摸到一块金属质感的东西,随即一阵冰冷的声音从她脑海深处漫了上来。
“已认证D35D19M431,欢迎回来!”
啊,对了……我是M431。但,M431又是谁?
空荡诡静的病房里一个少女抓着自己的头发。她想不起来,也无法从那串字符里读出一丝温度。只能挣扎,却最终放弃,因为没能在脑海里掀起一丝波澜。
她茫然地抬起头,脸直面着对面的墙壁。墙壁是一尘不染的白,却不反光。这样看来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可以给她充当镜子的东西。
伸出五指,这是一双脱了稚气的手。指肚上、掌峰、拳峰上,老茧的灰白色格外显眼。但似乎也不足以判断职业云云的东西,看不出这只手的主人是谁。
头痛刚刚舒缓了一些,现在又开始反攻了。
她一手捂着后脑,一手扶着床想站起来,但头痛却难以忽视。呻吟中手臂逐渐颤抖、弯曲,然后她两眼一黑,无力地跌落到地上。
再睁眼,却是在一条街道的一边。这里只有街和行人,没有远方的桥,也没有呼啸着通过的车辆。匆匆往来的人群从街道中间穿过,她向人群求救,但没有回音。
一声又一声,直到她把嗓子喊哑了,天色渐黑,人流散去。她发现街对面一直站着个女孩,女孩抱着吉他,望着这边唱着歌。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远,她听不见对方在唱什么。
现在是红灯,M431不能过去,只是坐在地上远远地看着。挺可爱的小姑娘,扎个丸子头,穿着短袖,当她们发现彼此的视线对上了时,小女孩更加大声地唱,却任由她怎么嘶喊,M431都听不见。
黄灯亮起。
M431还是站不起来,她看女孩似乎很焦急的样子。女孩打开了她的包,翻找出一根木棒。她尽全力扔了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喊:
“接着!”
木棒落在M431脚边,她迟疑了一会儿。
但紧接着,绿灯亮起。
一声枪响,女孩瞬间肝脑涂地。M431愣住了,现在这街上还在动的东西,只剩下了她自己和脚边还在慢慢滚动的木棒
绿灯刺眼的光将街道、M431的脸、小女孩的尸体全部映成了绿色。
也许是在晕倒之后吧,等她悠悠醒转时,已经在外公的板棚里了。她躺在床上,外公坐在床边。
她隐约还记得外公,顺着外公想下去,还能想起童年的一些事。刚才的乱七八糟几乎使她抓狂,现在总算能安定些了。
她记得自己从小在D区和外公相依为命,外公年事已高,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而外公最硬的骨头还得数脊梁,尽管爷女俩靠着收废品过日,但这个留着两根长须的老伯伯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外孙女受过一句笑话。记得有一次自己受了A区子弟的欺辱,外公还奋起直追,抄着工程锤追了那混账几里地嘞。
啊,当然,后来吃的罚款和蹲的号子还是让爷女本不富裕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于是她哭了,轻声呼唤着外公。外公发觉她醒来,也哭了。两人相拥到一起。
原来是一天出工时,一块生锈引擎上的传动杆断裂。眼看就要砸中外公,她飞身将外公扑开,自己却落了个重伤失忆……
M431沉默了一会儿,问:
“治我的病花了多少钱?”
外公没有回答,垂下了头。
后来M431知道了,一万三千克露不是个小数目,扣掉原来的积蓄和抵押的财物,现在还欠着八千来点。
八千点按照每年净收入七百来点来算,就算没有什么巨大开销,爷女俩也要打十二年的白工。还不能忘了吃人的利息,外公可能要背着债务进小盒了。
M431想着这些,坐在垃圾山的顶端看远处的楼房。今天已经很累了,在那天之后,她每天都勤恳地工作。其拆卸技术的娴熟,精力的充沛,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小个女孩子。
虚拟太阳还有三分钟下山,她低头,发现地上躺着一把旧吉他。提起来拨弄两下,音色还不错。
吉他底下压着几颗红花酢浆草,这种被人类称为三叶草的小东西在人类的围剿下顽强生长。
人类对它说,你去死吧,我们宏伟的恒环境蓝图容不得你这样擅自吞吐氧气的污点。
而三叶草拒绝,只要有哪怕一点点腐殖质没有被清理,三叶草就能把那里染绿,倔强地撑起绿色的反旗。
作为D区公民,M431本是有义务将这撮魔鬼拔除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可怜人遇上可怜草,这也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萍水相逢吧。
那么朋友,我想为你这顽强的生命唱首歌。
等她想好歌词之后,世界已经黑了下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过远处城市的光焰使她还能勉强地辨认出手指,
城市的光焰,热浪,喧哗的人群。
黑暗中的小草,卑微,人群中可怜的自己。
看来喧哗的白天确实不懂得夜的黑,光无知地吞噬黑暗,火焰鲁莽地将杂草焚烧殆尽。垃圾山上的触景生情,她脑子里很乱,涌上来了许多烦躁的音符。
M431现在不会弹吉他,可能以前会,但谁他妈在乎呢?跟着感觉走就对了。
感觉?
也许是那天的一系列疯狂的梦,在那个十字路口看到小女孩被击毙的恐惧?
也许是失去了记忆,对自我的茫然?
也许是对这不公的不知所谓的世界的愤懑?他妈的,凭什么穷人受到了变故就这样被毁掉了?就因为一个偶然的事故,我们的人生就此一蹶不振?
“离离原上草,野蛮生长!”
但M431此刻却就不能把自己心中的那团乱麻理清,城市的光艳映红了三叶草和M431的脸,她选择让心中的杂草就这样肆意地长下去。
“——这野火燃烧不尽我!”
歌声响彻整个回收站。又反复唱了几次,M431来了精神,与她的三叶草朋友告别,翻下了垃圾山去。
后来她赋予了自己一个全新的名字,说起来倒是个很烂的谐音梗笑话,因为“三叶”与“31”谐音,甚至于三叶草偶尔诞生的四叶变异,还给了“431”一个更完整的解释。不过虽然这个名字本身只是个烂笑话,三叶仍然感谢她在垃圾山上结识的那些小草朋友回赠给她的那无尽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