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宫——
宫尚角倚在墨池边,漆黑的墨池映出他疲倦的身形。他手边放着一壶清酒,清澈的酒水中盛着几片淡黄花瓣。
宫远徵离开后,角宫便冷了下来。他遣散了大半下人,独留下几个在徵宫照顾过宫远徵的仆从。徵宫闭宫后,也只有他有权出入。他关了宫远徵在徵宫里的药室,独独仅允许他一人去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宫远徵尸首失窃,距今已有两日。宫尚角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一丁点消息都没得到。
十年前,他没有保护好朗弟弟,十年后,他失去了远徵弟弟。
而如今,连远徵的尸首都消失的毫无痕迹。他什么都做不了,到最后,他还是失去了一切。
墨池旁的月桂枝桠弯垂,嫩绿的叶子碰撞在墨池面上的水中,激起层层涟漪。涟漪荡漾,似真似假。
已入深秋,那盆月桂还没有开花的迹象。
从前,宫远徵觉得那花树应该是死了,所以才迟迟不开花。但它的枝叶却异常,见此情景,宫远徵只好继续留下它。他还对宫尚角说等它开花了,就用它的花做糕点给宫尚角吃。
可惜,花依旧没有开放,等待的人也随之消失在茫茫远方。
宫尚角端起酒壶一饮而下,灼烈的凉酒滑过喉咙,激起心底潜藏着的巨大悲哀。他眸间忽得酸涩难耐,可双眸仿佛精疲力竭般,再流不出一滴泪。
他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也不知道是何时辰,他只一次次重复举起酒壶,一口接一口的烈酒下肚,饶是酒量顶好的宫尚角也有些撑不住。他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看不着边际的黑,脚下似有他的倒影,随着他的移动而变换位置。
倒影中的天是缀满繁星与皎月高挂的夜空,点点星辰浮动于身侧,似是星河坠落于凡间,染上尘世繁华,流连世间,不愿返还。
宫尚角看着跃动在指尖的星光,突觉心头一热,滚烫的热泪不受控制的涌出,他愈想停止,就愈发强烈。
“他还活着”
宫尚角猛然抬头,面前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半披长发的年轻男子。
他面容姣好,一袭黑色裘衣,外披一件深色狐裘,正意味不明的朝他笑道:“但他现在有危险”
男子朝他伸出一只手:“这枚药丸,可以带你去见他,但在你醒后,你会五感尽失。如果你想好了,就把这个吃下去。记住了,在救他的期间,你不能让他睁眼,不能与那个人对视,一旦他睁开眼睛对视,你们两个全都会被困在里面,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们。”
宫尚角脑中混沌异常,胸腔里的心脏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剧烈的痛蔓延到指尖,原本冷寂下的心在胸腔中快速跳动。
远徵还活着……他还活着……
宫尚角并没因此失去理智,反而在惊愕、失而复得之余更加警惕:“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男子似乎早就猜到他不会相信自己,他背过手,眼含笑意:“信不信由你,我只是过来告诉你一声,他现在已经被蛊惑了,若你再晚去几秒,在你面前的就会是他真正的尸体。”
宫尚角半信半疑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男子知道他动摇了,毕竟在与宫远徵有关的所有事情上,他都是这样的。他疑心很重,但在有关宫远徵的任何事情上他都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闯入未知。这也是无锋之人说宫远徵是他软肋的原因之一。
因为他会自己露出弱点,他知道宫尚角会赌,若是其他事他还没有说服宫尚角的把握,不过这件事关乎宫远徵的生死,他有十足的把握让宫尚角暂时信任他。
但这药的后果,他真的不在意吗?
“是,若半分虚言,我必以死谢罪!而且,你要是接着犹豫,他就真的死了”
他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
“告诉我,他在哪?”
宫尚角握紧腰侧剑柄,双眸蓦地染上一片猩红:“带我去,我要去找他!”
男子见他一副如果自己不带他去就与他决一死战的样子实在好笑,他当然会带宫尚角去找他,也知道他依旧不相信自己。但当他真看到他为了宫远徵竟然把自己的生死放在一个无故出现的陌生男子身上竟有些触动。
他再次递出药丸:“记住我说的,你会五感尽失,从此成为废人”
他不知道宫尚角有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他只知道,他原认为宫尚角至少会犹豫几秒,不曾想他想都没想直接吞下,随即便失力前倾,男子眼疾手快,迅速上前一步拦住他的腰,轻轻把他放到地上。
做完这些后,他缓缓起身,抬头仰望无边天际。繁星高坠,皎月清明。
“这一次,是你输了”
他喃喃道,眼前忽然浮出往日踪迹,不免思绪万千。
“如果,你也选了我,该多好”
药丸能让他五感尽失,自然是他骗宫尚角的,那东西只是帮他进入宫远徵幻境的一个辅助而已。
这种唬人的小把戏,他做过很多次,不过宫尚角这样直接无视后果的倒是第一次见。
但,他想听到的话没如愿听见,他突感无聊,好不容易有个人进来,本来以为又能看见什么生离死别的大戏,没想到宫尚角倒是个直接人。
他说的话,宫尚角只听进去了那句:他还活着。
男子这么想着,复将视线投向昏迷的宫尚角:“等你醒了,会有何反应呢?”
另一边的羽宫偏殿,宫子羽与宫远徵对立而坐,他们中央摆着一张小桌,桌中的茶壶正升着腾腾热气,茶叶清香弥漫房间。
“说说吧,你怎么做到的?”
宫子羽面色不变,缓缓给自己和他斟了一杯茶:“别想再骗我”
到底宫子羽是执刃,还是他哥。宫远徵垂头认错:“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这么做”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宫子羽见面前的小孩眼睛一红,一副马上就能哭出来的样子,刚刚准备好的想好好教训一下他的话直接哽在喉头,他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做到的?”
宫远徵留下的尸首他查过,其中根本没有造假的迹象。
除非宫远徵找了一个死人或者用换脸术法代替他。
猜到宫子羽在想些什么的宫远徵没好气道:“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宫子羽尴尬轻咳,岔开话题:“你要是不说,被你哥知道了我就没办法保你了”
“我要是说了,你就有办法保我?”
自己假死一事本就对宫门颇有影响,宫尚角为了自己更是不眠不休。他这么做就算确实有难言之隐,就算逃过了宫尚角,也逃不过长老院。
况且,他要做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宫尚角也不行!
“我不想说这些,”宫远徵躲不过宫子羽的问题,干脆直接拒绝,顺便挑了一个问题,岔开了宫子羽的话,“雪长老去哪了?”
“啊,雪长老去医馆了,”宫子羽又道,“你刚刚昏迷不醒,雪长老担心,便去医馆给你抓药了”
“这样吗……”
不知为何,宫远徵心底隐隐生出不安。
反倒是宫子羽看见他给宫远徵倒的茶他是一口都没喝,心里不太舒服。眼见茶水变凉,宫子羽还是忍不住说:“你茶……”
“别说话!”
宫远徵忽然眼神一凛,茶水因他的动作溢出几分。他撑住小桌,翻越到宫子羽身后,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掩住口鼻,如果不小心吸入就用内力驱散!”
宫子羽来不及询问发生何事就闻见了一股难以忍受的味道。
他呛了几口气,将气体吸入些许。宫子羽急忙运功,按宫远徵说的用内力护体。
宫远徵同样运起内力,攥紧宫子羽的手腕与他一同后退,直到两人皆撞上墙壁,退无可退。
一片淡紫迷雾迅速将两人包围,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香味充斥房间。
宫远徵心下一横,一把由诡术凝聚而成的黑色光刃出现,下一瞬便往迷雾深处飞去,一道细小的爆炸声传出,迷雾竟缓缓散开。
宫子羽震惊的看着使用出诡术的宫远徵,不解道:“你这是什么功法?”
“你不用知道这么多,”宫远徵不想告诉他太多,焦急转身朝医馆跑去,一边用内力传话,“雪长老有危险,你回羽宫好好待着,别出来瞎逛!”
宫子羽缓过神,宫远徵已没了踪迹。
他疾步到房外,借力踏上树干,随即轻松跃上房顶,跟在宫远徵后面一同去往医馆。
宫远徵担心他会受到危险,他也同样担心宫远徵。
他先是宫远徵的哥哥,再是执刃。
难道成了执刃就要躲在别人身后等着他们保护自己吗?宫子羽不想这样,宫门对他的评价一直不好,他的这个执刃之位坐的很艰难,既然如此,他更不能躲在人群后。他要证明自己,证明他不会拖后腿。
宫远徵想到宫子羽会跟着过来,他早就察觉到身后的气息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想骂宫子羽。
他这一来,自己还怎么放开手打架啊?
宫远徵把轻功运用到极致,从羽宫到医馆仿佛只一眨眼。
果不其然,当他落地后见到的就是与一黑衣人缠斗的雪长老。
“只敢在暗处做事,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宫远徵双手凝刃,自上而下俯冲下去:“终于等到你了!”
黑衣人急忙后退,却依旧被宫远徵的刃气所伤。
宫远徵到底是诡王,从小到大修习诡族功法,加上徵宫相传的功法,两者相辅相成,他只会更强。
“怎么?就这点本事?”宫远徵嗤笑一声,眼底嘲讽溢于言表。
宫子羽在他后一步到,他扶住重伤的雪长老,把他带到安全处,留下大片空地,方便宫远徵活动手脚。
见他带着雪长老离开,宫远徵放心地抽出腰间悬着的子母双刃。
双刃同出,剑气狠戾,直逼黑衣人。
那人被剑气逼的连步后退,宫远徵乘胜追击,脚步凌空腾跃,子母双刃泛着阵阵嗜血寒光,直取他首级!
黑衣人手拿诡刃,双刃剑刃相撞,擦出嘹亮火星。宫远徵神色沉沉,身形忽得后仰,子母刀在他手中调转方向,他反握剑柄,双掌注入内力,与双刃融合。剑刃染上一层毒瘴,这是独属于诡族的修习功法。
可令万物在瞬息间沾染剧毒,在敌人反应不及时取下他的性命。
黑衣人知晓毒瘴的厉害,但他早已无法回头。他手拿诡刃,全身内力集中剑刃,只为这全力一击能拖住宫远徵的步伐。
他不求能伤到宫远徵,只要能拖住他就够了。
宫远徵脚尖轻点,借力弹上身后墙壁,旋即前翻,躲过他的全力一击后,轻飘飘地落到黑衣人的剑刃之上。
“你我实力悬殊,哪怕你用尽全力,也不可能伤我分毫”
宫远徵是现今诡族的王,他能轻易号令万鬼,亦可吸取天地间所有仇怨化为己用。
“你的面罩,是我帮你取下来,还是你自己来?”
宫远徵负剑而立,一双凤眸宛如淬毒的獠牙,死死咬住他的脖颈。
黑衣人似乎放弃了反抗,缓缓放下诡刃。
在宫远徵果真如此的目光下,他取下头上兜帽,紧接着摘下了面罩。
真容暴露,宫远徵倒依旧从容不迫,反而宫子羽惊愕不已。
“月公子,你的武功稍有欠缺”
宫远徵嘴角勾着极浅的笑,身形瞬息间到达他眼前,手中子母刃也在他的动作下横在了月公子的脖颈。
“说说吧,用我的尸首是想做什么?”
“徵公子,不管怎样,于我而言横竖都是一死,既无法活下去,那我也不便多言”
“你就算不说,我也有法子让你说”
宫远徵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二人,道:“你们宫门的事,你们自行解决。人我也给你们抓住了,他被我的剑气入体,若是敢逃,那些亡魂足以撕碎他”
“月公子,这么做,究竟为何?”
宫子羽眼尾泛红,他想不通月公子为何要偷窃远徵尸首,甚至对雪长老下杀手,
“执刃大人,这么久了,你还是涉世未深呐!”月公子忽然仰头大笑,再转身看向宫子羽时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偏执,“宫子羽!你知道无法与相爱之人相守的痛苦吗?你知道亲手害死爱人的悔恨吗?如果……如果我就这么把她留在我的身边,就这么和她躲在月宫过完一生……该有多好……可惜,天不遂人愿,你也不会明白一人独守回忆的痛苦!”
月公子相爱之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只有那个被他亲手送到无锋手中惨死的云雀。
“你想复活云雀……那为什么要偷窃尸首……还对长老下如此狠手……”
宫远徵瞥了一眼近乎癫狂的月公子,面露不屑:“宫门直系后代,可令肉麒麟快速达到死而复生,血肉重塑。我说的没错吧?”
月公子没有回答,他也不管,只是冷哼一声接着说:“你想复活云雀就需要肉麒麟这个圣物的帮助,但你等不了那么久,你要做些什么加快它的成长,正巧我那时假死脱身,才给了你可乘之机。不过你也没料到我是假死,所以肉麒麟吃了那些肉之后,效果甚微。但不巧的是雪长老知道你的计谋,我的尸首失窃后,宫门寻找良久无果,你知道雪长老对你有怜惜之意,但他肯定会说出去。所以你想先灭口再想别的办法加速麒麟成长,如果雪长老真的说出来了……”
他顿了下,一边的宫子羽已经明白了一切,接话道:“如果长老说出来了,其它先不论,仅凭偷窃尸首这一条就足以让宫尚角杀你千百遍了……”
旋即他就收获了宫远徵的一记眼刀,宫子羽立马讪讪闭嘴,退到雪长老身旁。
“你就这么想复活云雀吗?”
宫远徵收回视线,不解问道。这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已死之人何苦将她重新带回世上,云雀死前已足够痛苦,死亡不是解脱吗?
“你们不会明白的……云雀也不想与我分离、她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的……她一直在等我带她回家!”
“月公子,我想提醒你一下,”宫远徵知道月公子已经魔怔,他不愿接受云雀早已离去的事实,麒麟的出现,给了他希望,可麒麟的死而复生真的是死而复生吗?
“你怎么确定回来的真的是云雀呢?”
凡事皆有后果,麒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复活一个死人。复活之术世间早有流传,却被各大门派列为禁法。复活之术乃违背天命之行,违抗天命,是会受到惩罚的。
以命抵命,不足为奇。
而麒麟的存在本就与天道背道而驰,距宫远徵所了解到的,它不但能令白骨复生,重新充盈血肉,还能长生不老,红颜永存。
那它所对应的代价,怕是比以命抵命更恐怖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