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长廊回荡着水滴的嘀嗒声,伴随长廊尽头似是野兽的嘶吼,与周围黑暗相互映衬,在长廊中游荡。
一盏白纸灯笼静静飘浮在肮脏腐臭的污水之上,透过白纸,跳动的微弱火光照亮周围的景象——这是一间地牢,两边是密不透风的墙壁,没有壁灯,没有人声。
每隔一段路都会出现一盏漂浮的灯笼,微弱火光结合在一起,为迷途中的人点亮方向。
一道身影出现在长廊深处,他手里提着一个木篮,篮子下方不断嘀嗒嘀嗒的往下淌水,借着灯笼,篮子下方的“水”也显出了原有的样子。
那是血。猩红的血宛如娇艳的花瓣,落到污水中,又像是在水中生根、绽放的玫瑰,慢慢与之交融,最终了无声息的消失。
他把篮子放到一边的平台上,血很快便从篮子下方渗出,顺着平台边缘流到水里。
“快长大吧”
他打开篮子,从里面捞出一块泡在血水里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烂肉,隔着栅栏扔进牢房。
黑暗中,一只异兽慢慢走出阴影。
牢房上方的一扇天窗投射下一片惨白月光,不偏不倚的打在异兽身上。
它背脊上的鳞片被光折射出蓝色的光,在它的额头处长着两根弯长的犄角。异兽通体蓝白相衬,背部是鳞片,肚皮处则是白色绒毛。它那双藏在浓密白色绒毛下的黑色眼眸在看见面前碎肉时忽得闪烁起了兴奋的寒光。
它张开嘴,浓郁的血腥味顷刻间蔓地牢之中蔓延开来
他极近癫狂地看着异兽大快朵颐,一边不断把碎肉扔进地牢。
“没想到你月宫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另一道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月公子偏过头,来人正是告知他肉麒麟传说的顾泠。
顾泠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唏嘘道:“你这里还真挺冷的”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月公子望向他,这里除了他,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你那血水滴了一路,顺着找自然就找过来了”
说着,他将视线投到那篮子血肉里:“你动作真快,我还以为你会犹豫很久”
“死人而已”
“但,这个人可不是那些无名无姓的人。你这么做,要是被宫家那两位知道了……”
月公子拿肉的手一顿,随即嗤笑道:“这个方法是你告诉我的,就算被发现了,你也别想逃,而且,你还是潜入宫门的人”
顾泠故作思索状:“可你也没拒绝啊!何况,你碎尸的时候不是连犹豫都没有吗?”
月公子冷哼一声,继续喂养异兽。
顾泠对肉麒麟不感兴趣,所以他没有上前去看,而且那股血腥味让他不太舒服。
但肉麒麟却注意到了他,它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一边的顾泠,顾泠微微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注意到顾泠探究的眸光,肉麒麟垂头,忽得低声嘶吼,似是在欢迎顾泠的到来。
顾泠冷冷移开目光,可拢在衣袍里的手却紧紧攥成拳头。
“你帮我的目的是什么?”
月公子欣赏完他的杰作后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人,也问出了那个他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
顾泠缓缓开口,依旧是冷淡的、不辨情绪的声音:“为了我自己”
“你也有想复活的人?”
“算是吧”
顾泠冷淡的态度让月公子丧失了兴趣,他看向关在地牢里的异兽,神情癫狂却虔诚:“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光靠一个宫远徵远远不够,”顾泠瞥了他一眼,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出言提醒,“只有一个他,远远达不到复活死人”
“宫门直系血脉只有宫远徵离去,宫子羽现在是宫门执刃,对他下手根本不合实际,宫尚角的实力甚至能够与魉媲美,哪怕是四大长老联手都不一定能擒住他”,月公子停顿几秒,开口道,“这么看,我们别无人选”
宫家后人只有宫远徵一个死了,现今他的尸首已经进了肉麒麟的肚子,若是还需要,那选择谁呢?
“是吗?”顾泠眼底波光微转,悠悠笑道,“我听说宫家有一处宝地,尸体埋藏其中可保不朽,血肉永存。我记得,宫尚角有一个亲弟弟是吗?”
月公子背脊发凉,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双手拢在袖中、笑意吟吟的顾泠:“你想做什么?”
“宫尚角为了保他弟弟尸身不朽不灭,将其埋藏其中,或许,你可以利用一下”
那处宝地的位置后山之人人尽皆知,但这属于宫门机密,除他们和执刃以及宫尚角知道外,再无人知晓。
宫郎角的尸首是唯一一个被埋在那里的,其中原因过于复杂,月公子也无法清晰说明。
“你是不是想问我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顾泠带着笑,意味不明地与他对视:“我叫顾泠,我知道这里的一切。这些,我在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就告诉过你”
那笑阴侧而凄凉。
脚下的污水没过脚踝,丝丝凉意席卷全身。
顾泠垂眼,羽睫微动,看不清眼底情绪:“剩下的,你不需要知道”
说罢,他甩袍离去。
月公子耸耸肩,他才不在乎顾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只在乎自己的目的能否顺利达成。
宫郎角……
月公子忽得想起十年前的一次偶然见面,那时的宫郎角还是一个在冲哥哥撒娇的小娃娃。谁也想不到在那后的半个月,宫门会发生何等巨变。
月公子握紧手中银镯,漆黑的眸底闪过锋芒。
反正宫郎角已经是死人了,为宫门做贡献,是他的荣幸。
离开地牢的顾泠走在回月宫的路上,只觉心底一阵恶寒。
刚刚在地牢里的一幕仍旧历历在目。带着血丝的碎肉、剁碎的手指与体内器官,搅合在一起,捞出时发出黏腻的滋啦声,被肉麒麟尽数吞下。
末了,它还不满足似的发出低鸣。
顾泠难耐的捂住眼睛,胃部翻涌出酸涩。下一秒,他突然扶住了身边的墙壁吐了一地。
胃部得到释放,他缓缓睁眼,外面的阳光倾洒进月宫,在寒冷的秋日带来一丝慰藉。
月宫环水而建,唯有顶部能够洒下阳光与洁月。
他在这里待了几日,发觉这里的秋天很是难熬。
这里太冷了。
不知到底是他畏寒还是他心底的寒意。
顾泠很明白,他不该做这些。
可有太多事迈出第一步就无法回头了。
在告诉月公子肉麒麟的血肉可以复活已死之人时,他犹豫过,他在想自己告诉他这些究竟是对是错。
月公子为了复活那个人已经接近癫狂,刚好此时就有这么一个机会,自然不择手段。顾泠说的话无疑是添了一把火,纵使他再犹豫,再担忧,可在爱人面前,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死人又不会说话。
顾泠抓住这一点,及时说出肉麒麟可令死者死而复生。
月公子起初并不相信,后来,顾泠把那张古书记载给了他。
他说他愿意为此一试。
而顾泠也愿意放手一搏。
不管月公子值不值得信任,反正能达到目的,他就与月公子一样,不管与自己合作的人到底有何心思。
肉麒麟的成长须得终日以血肉喂养,长则三十年往上,短则五年之内必成。
肉麒麟一族世代生活于宫门后山,守护整个宫门。
它可食血肉,也可食仙草。
食仙草可令食用肉麒麟之肉者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食血肉可令食用肉麒麟之肉者死而复生。
第一点他没告诉月公子,月公子的野心远不止这些,与他合作,好坏参半。顾泠怎么着也得留一些东西,纵然这件事于月公子而言并无威胁,但他明白,两种肉麒麟相辅相成,每每有食血肉的麒麟出现,身边必定会有食仙草的麒麟。
因为常年食用血肉,麒麟生性发生改变,会变得暴躁,无差别伤人。
只有常年食仙草,体内堆积无数奇珍异草的麒麟才能使其沉静。
两者,缺一不可。
而月宫,只有一只。
顾泠见到的那一只是喂食血肉成长的,且他发现那只麒麟正在极力克制自己。
它迟早会失控,若是没有另一只麒麟的抚慰,它便能轻而易举冲出地牢,祸害宫门。
顾泠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转身进屋。
他想做的,只不过一个复仇而已。
其他的,他不会插手。肉麒麟产生的悲剧,该让始作俑者自己偿还。
天光乍破,晨曦缓缓飘落,月池水面散发着淡淡寒光。
宛如落入凡尘的一弯新月,使过目之人无不惊奇这番美景。
月公子还没有回月宫,但顾泠知道他去哪里了。
顾泠没去找他,而是提着酒壶坐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这些石头组成了一弯新月,他很喜欢这里,很漂亮,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干净。
他拧开壶盖,一口饮下。
顾泠不善饮酒,喝的多了就醉了。但今天的酒划过咽喉时留下的火辣似乎让他更加清醒,烈酒进入胃部,仿佛烈火灼烧。胃里一阵阵的疼不仅没让他放下酒,反而让他又喝了一大口。
眼神朦胧之际,他好像回到了百年前。
那时的他着一袭月白色的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腰间系着麒麟样式的玉佩,乌发如缎,只随意用一根红绳扎着,眉宇间尽显嚣张肆意。
“族长!我回来了!”
他满怀欣喜地推开山门,可想象中族群的欢迎没有出现,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莫名心生忐忑,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停滞,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族长身边,跪在看不清原样的尸首旁痛哭。
入眼之处,满目疮痍。
他的族群,除他之外,无一生还。
他昏昏沉沉地起身,捡起地上象征麒麟一族的玉佩。这块玉佩每一只及冠麒麟都有的,是身份的象征,亦是灾祸的起因。
他找到所有能找到的玉佩,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它们埋进草草刨出的土坑。他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首,所有麒麟都被抛心挖肉,露出白花花的骨架,和不瞑目的双眼。
顾泠一个接一个的替他们合上双眼,也是这时,空中飘下雪花。
他没有移动他们的尸首,埋好玉佩之后,他找了一个山崖,拿出与族人一起酿制的梅子酒。
他本以为自己会痛哭一场,却发现眼中根本无泪,所有难过全都化作满腔恨意,扎根于他死去的心中。
一人一酒,一夜无眠。
清晨,落了一夜的雪覆盖住族人的尸首,还未干透的血染红洁白无瑕的雪,宛如寒日里悬挂的烈阳。
刺目,铭记。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百年后,他得知麒麟一族存有后裔的消息,再次回到宫门。
为的不仅是夺回后裔,更有复仇。
当日种种,必将百倍奉还!
这是他百年前立下的誓言,如今也是时候该兑现了。
酒壶见底,顾泠晃晃悠悠的起身,月公子也在此时回到了月宫。
他行色匆匆,手里提着一个匣子,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他没有注意到顾泠便径直离开,自然也没看见顾泠嘴角勾起的冷笑。
该开始了。
——
宫远徵在回宫门时就猜到料到宫门里混乱的局面了。
他用诡术隐住身形,穿过匆匆人群,径直前往他生活了十年的徵宫。
徵宫周围并无侍卫,他绕到后院,那扇通往医房的窗户还开着。
翻入窗户,落地的一瞬间宫远徵就愣在了原地,双腿似乎灌了铅,无法移动分毫。
整个药房几乎一尘不染,所有药材都整整齐齐的摆在原处,一边放着没开封的种子和各种名贵药材。
他常用来处理药方的桌子上点着两根蜡烛,火焰缓缓跃动,蜡烛下面已经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蜡油。
而他最喜欢的药甫里种植的那些奇异花草更是丝毫没有枯萎的意思,反而开的更加耀眼夺目。
不用说都能猜到谁来过。
宫远徵心里顿时涌上苦涩,既然这么思念自己,当初为何不珍惜呢?
整个徵宫静悄悄的,与以前无异。
宫远徵喜欢安静,徵宫除了负责吃食的人和侍卫之外再也没出现过其他人。
加上他很少回徵宫,平日里基本都是在角宫过一天,只有夜晚才会回来,有时也会直接留宿。徵宫上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传言称徵宫宫主卧病在床,命不久亦,脾气阴晴不定,没人愿意伺候他。
后来依赖上宫尚角后,他身边多了几个侍从,全是角宫那边的,经宫尚角层层检验才有资格进入徵宫照顾他。
这么想着,宫远徵竟生出了去角宫偷偷看一眼的心思。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下,赶忙打消这个念头,开始做自己来这要做的事情。
宫远徵先是拿出一张药方,随后照着方子把药材准备齐全,包在纸里,准备离开这里之后再进行熬制。
这药方记载着一种古法,却不致命,在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而这古法能操纵人的意识,为己所用。
而宫远徵的诡术只能操纵鬼怪。
做完这一切,也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要不是外界实在找不到这些药材,他也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回这里。
他知道宫门的人已经知道尸体不见了,在来徵宫的路上,他已经看见了三波黄玉侍卫巡查。
今日宫门四周守备都极其森严,宫远徵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进到一半就被发现了,没想到还挺顺利,如他所想,徵宫没人守着,更是方便了他。
宫远徵收好药包,准备离开之际突然瞥见了种植在药甫的药花。
那几株花卉都是难以存活的,也不知道宫尚角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才把它们培养成这样。
看着花株散发出的淡淡荧光,宫远徵不自觉地放慢呼吸,那些荧光就好似他昨夜见到的繁星,一闪一闪,在天亮后隐入云层。
他不能待太久,但他又有些舍不得这里。
他还没见到他,这次离开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可,他应该不想见到自己了罢。
诡族的人曾问过他需不需要诡族介入处理这件事,宫远徵说暂时不用,虽然这件事涉及他,但于他而言确实没什么威胁。
但如果要让宫门的人自己处理……怕是要放一波血了。
宫远徵施法的动作一停,这件事涉及肉麒麟,麒麟一族是宫门久远的秘密,如今竟被恶人利用,怎么说他也算宫门的人,而且能在宫尚角眼皮子底下盗走尸首,想开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思来想去,宫远徵终究还是战胜不了心里对宫尚角的感情,决定帮助他们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再离开也不迟。
就当作是离开前送给宫门的礼物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却在刚才的案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字条字迹凌乱,像是慌乱之中写下的。
他拾起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去羽宫偏殿找雪长老。
认出字体主人后,他掩住面上惊诧,不动声色地把字条收入袖中,随即在他整理好方才被他翻乱的药房后,像来时那样翻窗出去。
出去后他还是选择隐住身形,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像个贼似的。
不过,要是被他们看见本该死的人突然活过来了,怕是更吓人吧……
就在他第三次小心翼翼的穿过驻守的黄玉侍卫后,他终于到了目的地——羽宫。
尸首消失一事给宫门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宫尚角下令所有黄玉侍卫搜查各宫,除了后山,所有地方都逃不过搜查。
宫子羽更是派出大批人马前往外界寻找,光红玉侍卫就有五个。
这么大的手笔,确实超出宫远徵的预料。
而这一些,都是在他来羽宫的路上听那些讨论的下人说的。
他穿过羽宫正殿,前往偏殿。
他的目标可不是宫子羽那个傻子。
偏殿的门如他所想一样打开着,进入偏殿后,他缓缓关上了门。
要是此刻有人路过的话,一定会大喊见鬼了,因为那扇门从外面看竟然是自己合上的。
“你来了”
宫远徵的目光落到面前鬓生白发的的老人身上,简单行礼过后,道:“雪长老”
雪长老转过身,藏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你怎知我在这里?”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宫远徵指的是什么雪长老一清二楚。
雪长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神色忽得凝重:“此事,当真是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