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宫门萧瑟寂寥,宫门之人无法获得自由,只得一辈子束缚在这一小方天地。
枯叶落了一地,弯折的树枝上还有几片要掉不掉的叶子,随着寒风摇曳身姿。
或许这对宫远徵来说是解脱也说不定,他是展翅翱翔于空中的鹰,不该被囚禁于这片一眼就能忘得到头的地方。
他受的苦太多了,算来算去全是因为宫门,因为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但他自由了,他不在被束缚。而这束缚,不仅仅是因为宫门的束缚,还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支配他喜怒哀乐的男人。
宫远徵躺在草垛里,睁眼面前便是满天繁星,身边是望不到尽头的野草,几棵稀疏的树木生长在远处,只有仔细看才能瞧见那一片阴影。
他在想,那个人在知道他死后会做什么?
会难过,还是会觉得他死不死都无所谓,他本来就是一个替身。
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所以他不想争了,争了十年都没能闯进那人心田,到头来自己的一腔爱意变成了一块刺入他命脉的瓷片。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手中闪过银光,一块令牌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令牌通体漆黑,唯有中央印着一个暗金色的字:诡。
得此令牌,便可号令万鬼。
他有多久没用它了?他自己好像也不记得了,想了很久,脑子里才慢慢浮现出模糊的记忆。
那好像是在他成为宫尚角弟弟后的第五年,他选择封闭自己的力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他害怕自己会变成那样。
可现在,他不怕了。他已经没什么留恋的了,他借用那块刺片,留下了一个分身,获得了自由。
他想,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从明天开始,宫门再无宫远徵,江湖再无医毒天才,宫尚角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对他而言,家这个字的含义已经模糊。
走到哪,哪就是家。
“主上!”
宫远徵侧头,草垛下正跪着一个身着黑袍,看不清面貌的男人。
“何事?”
他有些不悦,他不喜欢在独处的时候被人打扰。
那人看出他的不满,急忙下跪:“属下唐突,打扰了主上的雅致”
“有事就说”
“您放在宫门假死的尸首消失了”
“消失?”
宫远徵来了兴致,那具尸首是他万千分身中的一个,没有他的指令,一个法术幻化而成的“人”能去哪里?
他离开宫门后,专门派人守着徵宫和角宫,全程监视,一是想看看自己的葬礼,二是想看看那群人的表现,还有……宫尚角的表现。
但宫尚角今天在长老院的举动让他觉得虚伪极了。
宫远徵忍不住想,你想陪我?那你可知我去寻你时,你与那个女人有多幸福,你们之间,真的容得下一个我吗?
宫远徵心念微动,与分身建立联系。谁知,联系连接不过三秒就被强制切断,再次尝试时,联系竟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次一秒都没坚持过。
“宫门,还真是令我惊讶”
他收回法术,第一次建立的三秒联系已经让他知道分身的位置了。
“派人去宫门后山月宫!我倒想看看他们要用一具“尸体”做什么”
“是!”
黑衣人双手交叠,复将左手抬起,于额头处写了几个笔画后离开了这里。
周围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飞鸟夜鸣与风刮过草地时野草碰撞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
宫远徵着一件金丝滚边墨色暗花袍,衣袍单薄,在寒风吹拂下,本感受不到冷暖的他此刻竟莫名心生寒意。
他抬手在半空中挥动一下,一件暗玉紫蒲纹狐皮大髦竟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宫远徵不是很喜欢这件衣服,颜色太暗了,衬得他阴森森的,比起这个,他还是更喜欢鲜艳一点的。
而那块传说中能够号令万鬼的令牌就挂在他的腰间。令牌下摆黑色流苏下垂,坠在流苏边的一颗褪色银铃砸在干草垛上,待宫远徵起身时上面已沾了不少枯草。
他取下腰间令牌,在皎白月光衬托下,玄铁打造而成的诡王令牌闪烁着骇人寒光。令牌在他指尖灵活转动,少年冷白的腕骨露出一截,骨节明了的五指包住那块冰冷的令牌,手心触碰到令牌中央凸出的图案时,少年神色一沉,旋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离了宫门,却离不了命运。
宫远徵拿着令牌怔愣许久,旋即将它放在身边,随手从草垛里抽出了一根枯草叼在嘴中,就这么保持着半倚靠的坐姿望着天边点缀的繁星。
曾经在宫门中时,他觉得天空已经很大了,他望不尽晚霞,看不完晨曦,入夜时被万千繁星迷住双眼。
如今离开那地方,坐在宽广天地中时,他才发现他看到的天是多么渺小。真正的天应该和现在一样。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自由自在的鸟从眼前掠过,飞向远方,微风拂来,分不清来的方向,也不知道它要去哪里,似乎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这是无数人求了大半辈子的生活,曾经的宫远徵认为,天地之大,形形色色。而他身边,仅有一个宫尚角就足够了,如今的他发觉天地广阔竟才是他所追求的。
一直以来,他好像都追求错了方向。
他善毒医,蛊术也涉及一二,能够号令万鬼,一手暗器诡异莫测,明明江湖中无人见过他的真容,却都听过他的名字。
宫远徵,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既然他有绝对的实力,留在宫门岂不是屈才了,何况,宫门已经没有在意他的人了,
留在那里,徒增烦恼罢了。
他握紧手边令牌,记忆忽的飘远,就好像这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你想活下去吗?】
十年前无锋入侵宫门,大战一触即发。
宫远徵在去往地道的途中被石子绊倒,膝盖处传出刺骨的巨疼。他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向地道,因为这伤,他成了最后一个去地道的人,地道门为了他再次打开。也是这一开,造就了他十年的美梦。
十年相伴,不过是那人的影子罢了,他终究闯不进他的心。
失去双亲的他第一次感到无力。
【你想活下去吗?】
声音再次响起,宫远徵有些害怕的回道:“你可以让我活下去吗?”
他知道,他必须要活下去,可没有亲人庇佑,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怎么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门活下去?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继承我的衣钵】
声音不由放缓,似是怕自己吓到面前的小娃娃。
“你真的能帮我吗?”
宫远徵不傻,相反,他很聪明。
这道声音无缘无故的出现,周围也并没有其他人,那它的主人必定是极其强悍之人。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拿着这个令牌】
白光闪过,一块令牌浮在了半空。
【接下令牌,你就是我的继承人了。等你学会该学的东西后,你就是下一代诡王】
宫远徵懵懂的点点头,他只知道如果他同意就接下令牌,声音后面说的那一句话他还听不懂。
他犹豫几秒,最终下定决心接下令牌。
【好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下一个能够号令万鬼的诡王了】
第二天宫远徵就成为了宫尚角的弟弟,说来也巧。他一边跟着自称“诡王”的人修炼,一边跟着宫尚角修炼,一次无意间竟把两者结合使用,发挥出的威力不输那时候老执刃的全力一击。
而他隐瞒这层身份隐瞒了十年。
在他继承徵宫后,他获得了真正号令万鬼的资格。
在他十岁生辰时,诡王告诉了他成为继承诡王会失去什么。
【情感,你会失去感知人间欢喜的七情六欲。逐渐变得麻木,记忆也随之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毫无感情,手段残忍的新一代诡王】
他已经到了能继承诡王之位的年纪了,且他的功法也达到了标准。
在诡王的询问下,他选择暂时封印。
他对诡王说,给他十五年时间,他想多陪陪宫尚角,宫尚角还没见到他及冠,他不能这么快忘了他。
诡王同意了,离开前,他听见了诡王的叹息:“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那时的“情”字,单单指对兄长的不舍。
如今的世界“情”字,宫远徵也不知道是什么了,好像不舍已经不见了,他解开了封印,随着时间推移,他会变得麻木,会忘记一切,会拥有新的记忆,但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波动,那些记忆,也是索然无味。
封印一旦解开是没有回头路的。
但他接受了诡王的身份,他就必须担起这份责任。
哪怕不是因为宫尚角,他也必须解开了。
宫远徵长舒了一口气,心口苦闷散了大半。他的心口处留着上元夜的那一道伤,虽然已经被他治好了,可他把疤痕留下了,算作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
当初他因为宫尚角封印力量,现在也是因为宫尚角解开封印。
说来真是讽刺极了。
宫远徵起身翻下草垛,他的位置刚好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宫门,他望着那些徐徐升上夜空的长明灯,一瞬间竟有一些怀恋过往的无忧无虑。
“主上,我们的人说在月宫发现了肉麒麟的幼崽”
肉麒麟,上古神兽之一。
宫远徵曾在古籍中见过相关记载。
肉麒麟一族生活在宫门后山,是后山曾经的守护神兽。却在百年前突然殒落,只余下几枚还未发育的蛋。
宫门历代执刃耗尽心血想将其培育,却屡次以失败告终,时间长了,肉麒麟的传说在代代相传中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那些蛋,成了肉麒麟一族唯一的见证。
没想到竟让月宫后人培养出来了,也难怪他的分身会断开联系。
他是宫门直系后代,他的血肉对肉麒麟来讲是滋补圣物。
但古籍中关于肉麒麟功效的那一张被人撕毁,所以宫远徵也不清楚它究竟有何用处。
“后山月宫?这宫门,怕是要变天了”
宫远徵掀动大髦,旋即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另一边的宫门,却没有他这么清闲。
“若是明日下棺时露馅了怎么办?”
“我有一个法术,可以模仿人形并幻化,你只需要往里面丢几颗石头就行,剩下的,你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