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直到下到了大年初三。
大年初三一早,杨锦天难得换上了全黑的颜色,还早早地去花店买了一束菊花。
温晴因为知道要去看杨锦天父母,所以她特别准备了一套黑色冬装长裙。
她微微整理好头发,把头发扎起,跟随杨锦天的脚步下楼。
杨锦天找邻居家小李借了车,他带着温晴一路开到了沈阳百贯山墓园。
早上出发的时间很早,周围很安静,只有几处不知名的乌鸦叫。
杨锦天难得还戴上了墨镜,手捧新鲜的雏菊花,坚定地拉着温晴上墓园。
都说下雪后是更冷的,温晴因为没适应天气,还在一直打喷嚏。
杨锦天见状,把他的长羽绒给她披上:“穿暖一点,下雪后最冷的。”
杨锦天的语气第一次那么严峻,她看着他的模样,像极了黑社会小弟。
“走吧,我没事。”温晴给他坚定,“走吧,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杨锦天知道她在让他放宽心,但他这一次没有回应温晴。
来到一处墓前,杨锦天示意她:“这就是我爸爸妈妈。”
温晴看到照片里的一对夫妇,她终于知道杨锦天的英俊像谁了。
杨锦天母亲非常美,一头乌黑波浪卷,一边挽起在耳朵上,明眸皓齿。
杨锦天的父亲也很帅,浓眉,单眼皮,属于正派长相。
杨锦天和温晴先是对着照片鞠躬了三下,接着着杨锦天从怀里掏出一瓶东北烧刀子和三个纸杯子。
他一一倒下,把其中两杯放在父母的照片下说道:“爸,妈,这是你们的儿媳妇,温晴。”
温晴又默默鞠躬:“叔叔阿姨好,我是温晴,我是……是深圳人。”
雪后的寒风把她的脸吹得很红,就像秋天里的大苹果,即使她涂了很多面霜,但还是慢慢起皮了。
她即使围着围巾,戴着手套,但依旧觉得冷飕飕的。
杨锦天对着父亲敬了一杯烧酒,说:“爸,您儿媳妇有没有妈好看?”
他又对妈妈说:“妈,您看,她跟您一样漂亮。”
风刮得更紧了,像是在回应杨锦天,又像是在对温晴的脸摩挲。
杨锦天父母的墓碑很高,基本就到山顶了,能看很多山下的景色。
温晴看着杨锦天全程哽咽,没有说话,而是靠在墓碑的一旁静静地喝酒,还一边自言自语。
“爸,我长大了,懂事了。您放心好了,我以后一定孝顺舅舅舅妈,善待姐姐姐夫,你们知道吗?我姐生孩子了,是一对龙凤胎,我们家好像还没出过龙凤胎呢吧……还有啊,我姐夫这人是真的很好。你们放心好了,我们一直在很好的地方发展,你们不用担心。以后呢,就多多来我的梦里看看我……我真的很想你们的。”
说到这,杨锦天的热泪慢慢流出,慢慢地越来越多。
温晴及时扶着他,问:“还能走吗?”
“没事,我很好,你跟我爸妈说几句吧,好吗?”
温晴说:“你要不去抽根烟吧……”
杨锦天的双眼已经红了,他摇摇头:“不抽了,不抽了。”
“抽一根吧,好吗?”
温晴掏出一包烟,那是出发之前杨昭交给她的。
“少抽点就是了,我知道你想抽。”温晴继续说,“抽一根去,我跟叔叔阿姨说会儿话。”
杨锦天固执得很:“我在这陪你,你要跟我爸爸妈妈说什么?”
“我想问他们一些你小时候的事儿,可以吧?”
杨锦天破涕为笑:“他们听不见。”
“谁说的……”温晴示意寒风,“你听,他们听得见。”
话音刚落,杨锦天只听瑟瑟寒风吹过了枯木,吹过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耳畔。
“温晴……”杨锦天哽咽了,“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温晴抱住杨锦天,像哄他外甥那样哄他:“是啊,他们看到你很幸福呀,所以特别高兴,就来看你了。”
“温晴……”杨锦天大哭出声,“温晴,我只有你了……”
温晴微微笑:“你不止还有我,还有姐姐姐夫,还有舅舅舅妈,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哥哥……还有你那可爱的两个小外甥呀。你不孤独,你永远都不孤独,你忘了吗?我们还有还有五辈子呢。你要不要我念一首诗给你听?”
“你说。”
温晴握着杨锦天的手,一边缓缓地说:“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还是说,今夜的我,就是那个女子?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就是在莺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的,那同一个人。那么,就算我流泪了也别笑我软弱,多少个朝代的女子唱着同样的歌。在开满了玉兰的树下曾有过,多少次的别离,而在这温暖的春夜里啊,有多少美丽的声音曾唱过古相思曲?”
她一边说,一边吸鼻涕,一边继续说:“陆鸢一辈子只见了沈不言六次,但她的诀别换来了沈不言的初见。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无论逆行而上,还是顺境往下,只有两颗心,一份情,彼此为了彼此梦想努力,就能有盼头。”
杨锦天的心情逐渐恢复,他看着照片里的父母,心里还是充满着挂念。
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温晴一句指责没有,一句安慰也没说,但却能一步步拉稳了杨锦天的内心。
“好啦,你不要难受了。酒不要喝多了,你要知道我不会开车,等会回不去了。你抽烟吧,但我只有一包,不能再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杨锦天手里的杯子拿下来,示意他:“你去吧,这里有我。”
杨锦天看着这包烟,他微微上扬嘴角:“这是我姐给你的吧?”
温晴柔声回应:“你怎么知道?”
杨锦天指了指包装:“云南的大成玉溪烟,只有她抽。”
“这是好久的烟了,也不知道过期没有。”
杨锦天看了看日期,还有一天。
“还有一天。”
“那少抽点吧,最起码为了我,少点。”
杨锦天答应着,还用戴着手套的大手摩挲她那张小红脸:“那你好好说,我去抽一口。”
他蹲在一旁没有走远,迎着寒风瑟瑟开始沿着包装打开烟。
温晴望向杨锦天,他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刚一开始还没打着。好不容易打着,烟尾有着微微的橘色光亮时,却因为风太大把烟给弄灭了。他泛起阵阵咳嗽,戴着墨镜的样子配上那根烟,简直就像个收保护费的。
温晴抿嘴而笑,她也有一个杯子,不过是保温杯。保温杯的杯盖是个杯子,里面还有着早上她装的热水。但她没有喝,而是拿起前面的酒瓶,往自己的保温杯的杯子里倒。她的羽绒服比较大,倒酒的样子刚好跟杨锦天的东张西望错开,她全然不知道东北烧刀子的度数,而是静静地倒着。但她没有倒多少,因为身体的关系,她只敢倒一点点。大概是杯子的四分之一。
她双手拿起杯子,对着杨锦天父母就是对天喝了一杯。
东北烧刀子很烈,她喝起来如同刀片把自己的喉咙割开一样,又痒又难受。
她本就是很南的南方人,如今喝到这个酒一时之间不习惯,脸不仅红的更厉害了,耳朵也红了。
“叔叔,阿姨。”温晴颤颤巍巍站起来,尽量让自己站稳:“我是温晴。”
她又是一鞠躬。
“我知道我嘴巴笨,但我还是要来讲几句话。谢谢你们给我带来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和未婚夫,我很爱他,真的很爱他。他对我很好,非常好,我知道他有很多缺点,但我都看到了。我爸妈曾说,如果喜欢一个人,那就是因为他的优点,可是我爱他,我也能包容他的缺点。从今往后,你们放心,我温晴,会好好对待杨锦天,会一辈子对他好。同时,我会好好照顾锦天的舅舅和舅妈,以及他的姐姐、姐夫和两个外甥。温晴不会做很多事,比如家务,比如一些东北菜,我都不会,但我会学,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我会好好给他一家,我会跟他一起努力向前冲。”
说到这,温晴准备再倒一杯酒,这一次杨锦天控制了她的手。
“不能喝了。”
杨锦天的声音从头上飘过,但她一把推开了他。
她抬起头,伸出一根手指:“就喝一杯,就喝一杯……”
杨锦天毕竟是个东北人,加上自身的优势,他喝这些是没有问题的。
反倒是温晴,身体不好,又是南方人,喝这些很容易呕吐,甚至会歇菜。
“不能喝了!”
杨锦天想要抓住她,但是温晴已经趁着他还没抓住自己之前又入了一杯下肚。
“杨锦天……”温晴的脸已经红成了高原红,她颤颤巍巍站起来,拉着他说:“今天,我们就在这里,跟你爸爸妈妈说,你娶我。”
“成,我娶你。”杨锦天哄着她,“我当然娶你。我带你来,就是认了你的。”
“快点,拜堂。”温晴显然是喝醉了,但是她还是对着杨锦天父母的墓碑说:“叔叔阿姨,温晴笨,对不起你们啦,失态了。”
杨锦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晴又是跪下,磕头:“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杨锦天要是欺负我,我一定跟舅舅舅妈说。”
杨锦天连忙把她杯子抢下来,从壶里倒下热水过了过杯子,然后给她倒水喝。
“喝这个。”
杨锦天递给她,但他想起来温晴已经喝醉了,是抓不稳的。
加上水很烫,基本不冷,温晴容易烫伤舌头。
等他反应过来,温晴已经把水倒掉了。
“看,冒白气了……”
杨锦天知道这样不行。
谁知温晴又跑到墓碑前,静静地磕头。
不过这一次,温晴倒是老实了。
她双手合十,闭起双眼,默念着什么。
接着她睁开眼睛,听着周围的风声,微微含笑。
她突然站起来,像是清醒了,又好像没有。
“杨锦天!”
“嗯?”
“跟你爸妈说再说说话吧,难得来一次呢。我刚刚看了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
杨锦天看了看手机,现在才十点多。
他说:“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就跟所有的喝醉人一样,温晴摇摇头嘿嘿笑:“没有。”
那可是两杯的烧刀子,第一杯四分之一,第二杯二分之一,加起来就是四分之三。
算起来,就是差不多一纸杯的容量了。
他是东北人还能行和撑,但她属于一个滴酒未沾的南方人,根本撑不过两杯的。
杨锦天看着照片的父母,他再次走上前,这一次他抱住了墓碑:“爸,妈,我会幸福的。”
爸爸妈妈好像听到了他的话,风刮得非常紧,紧到他的耳朵疼。
像是跟他说:“儿子懂事了,儿子懂事了,我们也终于可以跟哥哥嫂嫂一样了。”
照片里的父亲,身穿西装,头发撇在一边,意气风发。
照片里的母亲,身穿浅灰色西装,带着微微烫的长发。
他又是跪了下来,慢慢地叩了三个响头。
他默默地说:“爸爸妈妈,请保佑我。我们下次回来,就是三个人了。你们放心,我会善待她,我会一辈子照顾她,你们放心,放心……”
风更紧了,乌鸦叫的更大声了。
等他回来,温晴已经靠在一旁,低垂着头,耷拉着。
就跟风中的小野花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他搀扶着温晴,说道:“快,跟叔叔阿姨说再见。”
温晴挥挥手,跟个小孩子一样:“爸爸妈妈,再见。”
杨锦天刚要说几句,后面反应过来她已经喝醉了,便微微笑说:“总有一天会是的。”
他背起她,拿着水杯,一步步往山下走。
山下有很多墓碑,有的是夫妻,有的是一个人,还有的根本没写名字。
父母的墓碑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时不时回头望着,看了一眼又一眼。
仿佛他想起了十五岁的那一天,他的父母送他去上学,也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那是一个雨天的早晨,那一天刚好他要模拟中考。
那一天,父母穿的很正式。
哪怕是个模拟考,他们永远正装相送。
就在相送后的两个小时后,他们从此阴阳两隔。
此时的温晴,正在他那厚实的背上趴着,唱着歌:“在一起看每出戏,在一起叹每口气。再细尝,同偕到老的况味……每分钟也抱紧你,没有一秒共你别离,还携手看着生与死……”
他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像温晴那样的女孩。
她无畏、勇敢、炽热、甚至充满星光。
她独特、美好、体贴、甚至无条件信任。
他想遍了天下无数个形容女孩子美好的词汇,但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温晴这般美好。
其实周迪也很好,但始终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回到停车场,周围依旧是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一辆车。
他吐出几口白气,把她抱到副驾驶上,羽绒服脱掉,帮她系安全带。
突然温晴抱住他,睁开眼,跟他额头碰额头。
“杨锦天。”
“嗯?”
“嘿嘿……”
……
“杨锦天……”
“嗯?”
“我爱你。”
杨锦天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也爱你,睡一觉,好不好?”
温晴立刻乖乖听话。
她还带着明显醉意,她说:“刚刚我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杨锦天一边说,一边帮她调好座位让她平躺,“说来听听。”
“我梦到你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个金镯子,好漂亮,我不敢要。真的,我不敢要……太贵了,太贵了,我不想要,我跟他们说,我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的。我想跟你一起生活,我想跟你生儿育女,我想跟你结……”
她还没说完,她的嘴就杨锦天堵上了。
他始终觉得,结婚这件事应该他来说的。
车里开着暖气,车外的寒气再寒,也能让温晴的身体瞬间温暖。
她抱住他的脖子,感受着他喉咙的喉结一动一动的。
过了一会儿,温晴就没声音了。
杨锦天看了看,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禁笑了,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能被吻着睡着的。
回家的路上,又开始下雪了。
像是父母知道他的好消息,特别给他下的一场雪。
路经一条路前,梅花开的极好,是红色的。
墙角确实是有数枝梅,也在凌寒之中独自开着。
他知道远处还有几棵会盛开的白色梅花。
只是很久了,他都没见过了。
上次见,好像还是高三。
他默默地停下车,打开车窗看到了远处那难得的白色梅花。
白色梅花居然开了,而且不止一朵。
梅花的香味,阵阵的,很好闻。
他拿起手机拍下来,记录这份美好。
要是以前,他绝对不会这样,而是直接略过。
如今看到这样的梅花,他眼里只想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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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的香味并不浓,而是淡淡的,仔细才能闻到。
如今,他闻到了。
但他不知道,她有没有闻到。
他赏了好一会儿花,最后是她不经意地发抖,他才把车窗关上准备出发回家。
他把暖气打开,但不小心点开了电台。
电台刚好也在播歌,那首歌直直地进入了杨锦天的心里。
那首歌让他很想哭,但他认得歌里的声音。
是毛不易的。
她很喜欢听毛不易的歌。
但是这首歌,他从未在她的音乐里听过。
又或者,她的歌单有这首歌,但是没有放到。
大部分歌词他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一段,很深的一段。
月儿明 风儿轻
可是你在敲打我的窗棂
听到这儿你就别担心
其实我过的还可以
月儿明 风儿轻
你又可曾来过我的梦里
一定是你来时太小心
知道我睡得轻
一定是你来时太小心
怕我再想起你
……
听到这,杨锦天的左手食指边扣在人中上。
他左手慢慢握拳,默默忍泪。
他的眼眶红了,喉咙也哽咽了。
他不敢哭得太大声,他怕惊醒一旁的爱人。
雪还在下,梅花还在开。
天大地大,他始终找回了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