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了梳妆室，坐在了镜子前的桃木椅上。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犹如一名唐朝的妃子，正在对镜贴花黄，并整理自己的旗袍。今天的旗袍是许嘉允赠送于我的，平常我在舞台上一展歌喉，总是舍不得穿上这件做工精致的旗袍。它是一件黑色香云纱面料的旗袍，上面点缀着如繁星一般的白色点状，搭配着我曾经为自己购买的白色珍珠项链，以及一顶白色网纱帽，我看起来真的是美丽极了。

　　当舞台的幕帘被拉起的那一刻，三个装扮贫苦的女人坐在了舞台中央所摆放的板凳上。她们开始诉说着对于上海未来的看法，以及自己对于过去的感怀追忆。

　　舞台上所演出的天涯歌女其实是一部剧情电影，讲述了30年代的旧上海一条里弄里，相依为命的三姐妹的故事。故事中，三姐妹生活贫困，大姐小芸和二姐小红共同照顾着失明的小妹妹小明。她们在战乱纷飞中逃难来到上海，住在一个穷人集聚的里弄里，过着艰难的生活。大姐小芸为生活所迫而沦落风尘，最终惨死在流氓阿郑的刀下。小红立志要凭自己的歌喉去奋斗，挣钱，摆脱贫困、治好妹妹的眼睛。她不顾小陈的劝告，执意跟陆老板走了。故事中还涉及到夜上海的风暴、名流大亨的婚礼等情节。要是能将这些情节全部揉杂在一出两个小时的歌舞剧中，也当属是百乐门的历史时刻了。

　　当小陈时隔五年回到上海与陆老板重逢时，因积劳过度而倒在婚礼上的时候，杜经理匆忙来到了梳妆室，提醒我要上台献唱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梳妆室通往舞台的红色布帘。我踩着高跟鞋，缓缓走向了舞台中央的话筒前。我的腿很酸，因为我刚刚在梳妆室站了两个小时，我担心久坐会让自己的旗袍褶皱。

　　当天涯歌女的前奏响起时，我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观众席。令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今晚…白子玫也坐在了看客们中间，带着一种戏弄的眼神看向我。看起来，她已经料理好了自己的事情，专程赶过来看我在舞台上尽出洋相吧。

　　我顾不上那么多，只知道前奏一结束我就要唱歌，因为这就是我今晚的使命。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平日里的勤学苦练，一曲唱罢，掌声雷动。

　　当观众们散尽后，只有白子玫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那种嘲弄的眼神继续盯着我。我得找个借口离开这个舞台，我朝着白子玫胆怯的点了点头，随后转身想要离开。

　　“恭喜你啊，看来今晚的反响不错嘛。”一阵特有的磁性烟嗓的性感嗓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知道这是白子玫正在与我讲话。我刻意装作面带笑容，转过身看向她。

　　“谢谢…这与我多年的努力分不开关系。当然，我也很遗憾您今晚的缺席，不然的话…反响应该会更好吧。”

　　“那是自然，你多年的努力只是成为了一个替补我的歌女。而且你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故事，只有木讷的技巧，这是歌女经常犯的错误…”

　　我从她的话中，听不出她此时在用怎样的一种口气和我说话，但是从我的直觉中，断定她此时正在讥讽我。我的直觉经常会骗人，我不希望它此刻在骗我，我也有些希望它此时正在骗我。

　　“哎呀！我的角儿！您怎么来了啊，百乐门少了您可真是如同天上没了太阳啊！”杜经理此时故意无视我，从我的身边走过，一副奴隶的样子毕恭毕敬的小跑向白子玫。

　　地位真的能够将一个人像条流浪狗似得呼来唤去，他们为了利益不得不甩动尾巴，吐舌头，陪笑脸。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病态，这个社会也充满了病态。在病态的社会中，寻求自我似乎成为了一种原罪。

　　我呆呆地在舞台上站了一会，看着白子玫和狗一样的杜经理在你说我笑，令我有些反胃。随后我便离开了。

　　我回到了现在所居住的公寓中，我进入了浴室清洗一下一天中的风尘气，随后换上一件整洁的睡衣，躺在了那一张和我的性格一样坚硬的床上。

　　我是一个对于未来有很多规划的人，我热爱唱歌，也热爱许嘉允。我会成为上海炙手可热的歌女，我也会和许嘉允结婚，婚礼的地点我已经想好了，就在佘山圣母教堂，我会邀请一个唱诗班，邀请一个长相英俊的牧师为我们的婚礼增光添彩。婚后我们会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并诞生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男孩暂且叫他周柏青，女孩暂且叫她周柏红。然后我们会看着孩子慢慢的长大，他会去上学、从小学到大学，走过我未曾走过的路。他会越来越成熟，而我也会越来越苍老。我不希望自己会死在许嘉允的后面，那样的话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老太婆了。

　　想着想着，上帝似乎听到了我的祈求。他悄悄的带走了我的灵魂，安放在一个静谧的花园里面，我睡熟了……

　　 1979年10月17日

　　上海诺曼底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