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圣上的脸色都不大好。我虽不必御前服侍,但也受到了波及,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过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这一日,我中午帮小卓子打完晚饭后久久不见他回来,有些急了,刚要出去寻,迎面撞上一个人。
因为低着头,加上天色晦暗,我并没有看清是谁。那人上前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没好气道:“你小子冒冒失失的,这是赶着投胎呢!”
这声音?是师傅。
“师傅,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我一边将师傅往里请,一边忙不迭地拿出最好的大红袍来招待。
一同居住的人见了师傅,一个个唯唯诺诺、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师傅端出一副主子的姿态,尖细着嗓子对大家命令道:“快吃,吃完了都出去。”
大家闻言纷纷收起餐具,做鸟兽散。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顿时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双手捧茶杯递到师傅面前。师傅却往外一推,意味深长地说:“不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小子,好日子来了。”
我一听这话,顿时又期待又欣喜,脸上不由得堆起笑,“若真有好事,一定是师傅的功劳。”我放下茶杯,伸出手,殷勤地为师傅捶背捏肩。
师傅很受用地眯起眼睛,嘴角上扬,过了好一会才悠悠道:“你可以去御前伺候了,明早就当差。你以前虽没在御前当值,但也见了不少回,应该没问题吧?”
我闻言心里一惊,魂都飞出了头顶,有些惴惴不安道:“师傅,原先是小卓子在御前伺候的,他....去了哪?”
师傅见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欢喜,脸色一沉,声音中噙了些许冷意:“怎么?你不愿意?!我可是已经将人事调动递交到内务府了,现在若反悔,可是要吃板子的。”
“没有,没有,奴才心里欢喜得紧呢。多谢师傅提点,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说完,我从床头的一个小木匣子中取出几两碎银子,躬身递给师傅,“一点敬意,还请师傅笑纳。”
李宣怀脸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一些,他没有接我的银子,伸手将茶水拿到鼻子下闻了闻,随口问:“这大红袍可是我赏你的那些?”
“正是呢。一饮一啄皆师傅所赐,奴才不敢靡费,就等着给师傅用呢。奴才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能把您赏的留起来,平日里,奴才可是一丁点也没敢动。”说着,我躬身往前走了两步,将银子又向上举了举。
李宣怀将茶杯放下,拿起银子颠了颠,不屑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全盘接收了,“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要知道,这些年帮你打点,可是要花不少银子呢。你用自己的钱为自己办事,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还劳我担着风险.......”
我恭恭敬敬地听他唠叨一番,又少不对他了一番违心的恭维。
李宣怀临出门时,背对着我,略略偏了一下头,又叮咛一句,“可要小心当差,别跟小卓子似的笨手笨脚,一个不小心就身首异处了。”说完也不看我的神情,兀自走了。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小卓子已经没了?!
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我一个站立不稳,硬生生跌坐在水泥地板上,摔得那叫一个疼,可怎么着也比不上我心中的痛,那里仿佛被挖了一个大口子,正往外喷涌着热血。
原主与小卓子相处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们曾一起相约外出买东西,曾一起商量着解决难题,曾互相帮忙替班,有时候还会替对方挨板子......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身首异处。
我顾不上其他,跑出去打听小卓子的尸身在哪,我要把他安葬----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未曾想,这件事也是奢望。被打杀的太监宫女们,一律拉到乱葬岗。且不说普通的太监不能随便出宫,这会子就算是出了宫也难以在一群人中找到他,更别提,那个地方野狼经常光顾,这么长时间了,早就被吃得不剩了吧。
我很想大哭,又知道不妥,一路跑了出去,来到一无人处,无助地蹲在地上嘤嘤哭泣,一开始声音很小,后来联想到自己未来如履薄冰的命运,不由得嚎啕起来。
正情陷悲苦不能自拔时,有人拍我肩头。
我动了动身子,头也不抬地怒斥:“别烦我!”
那人果然没了动静。我也不管那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只哭够了才起身。因为蹲的时间太久,眼前一黑,差点趴在地上。恰好一双有力的大手拖住了我的腰,“小心。”
我泪眼朦胧地望过去,看不大清他的面容。正当我擦干眼泪打算好好瞧上一瞧是谁时,他将我身体扶正,竟跳开了几步远,火速用一条蓝色丝帕蒙住了脸,摆摆手,“我长得丑,莫要吓坏了你。”
我见他举止奇怪,但也懒得计较。随意环视了一圈周围,竟不知何时来到了一所废弃宫苑,宫门前有一四四方方的高台。
我沿着台阶走上去,脚下的枯叶发出清脆的响声。现在是夏天,这里却还飘满了枯叶,看来是许久无人打扫了。细看角落处,蛛网遍布,真真是破败不堪。
刚才那男子也上了高台,声音中满是悲戚:“这里以前是老师讲课的地方。老师的学生很多,私塾里又太闷,老师便在这高台授课,一时之间,座无虚席。”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里是皇宫,闲杂人等怎能随意进来学习呢。”
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后解释:“奥,我是侍卫,不当值时便会站着过来听一听。”
“敢问你的老师是?”
“前宰相祁镇,他博学多才,讲课也是幽默风趣。”说着,他似乎陷入了当时的回忆,一双潋滟生姿的眼中飘荡着不知名的情绪。
祁镇?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很快我便反应过来,这不正是原主的父亲吗?
回头细细打量了一眼这人。只见他身材颀长,穿着玄色窄袖暗纹袍,袖口处隐隐可以看出用金丝线祥云锁边,腰间挂着温润的玉牌,浑身气质高贵,雍容典雅。
这一刻,我算是真正了解了“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的真正含义。
难能可贵的是,在谈及罪臣时他竟不慌不忙、不惧不畏。这份气度,倒也让人刮目相看。若换了旁人,恐避之不及。
可是,这穿着、这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侍卫?难道是侍卫头子?那对我这个太监而言可真是不小的官了。
“你是侍卫?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牛,叫牛八。”
好俗气的名字。我暗暗咂摸了一下,暗忖:听这名字,大概能猜到是穷苦人家出身,富贵人家都会给孩子起一个雅致的名字。
“你来这做什么?”我又问。
“今晚吃得太撑,出来散散步。”说着,他用一双好看的手抚上肚皮,有些无奈地说:“这走了好一会,竟还觉得腹内鼓鼓。”
“我有办法帮你。”说着,我拉他来到身边,“你把鞋脱下来,我帮你按按脚底板,包你舒舒服服。”
他一开始有些踟蹰,并不同意,但经不住我一直劝说,终于不再坚持。
来自现代社会的我颇注重养生,对按摩穴位略有研究。席地而坐,一把扯下他的袜子,为他按摩了起了脚底。还别说,他虽是下人,身上非但没有臭味,反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身上的皮肤更是白嫩得很,看着比我这个姑娘家还要娇气一些。
一番费时费力的按摩后,他果然表示比刚才好了太多,对我是连连致谢。
我站起身,拍拍手,无所谓地表示,“小事一桩,我会的可多着呢。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要是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一定要帮我啊。”-----这才是我帮他的真实目的。在这个黑暗的皇宫里,总要有个好朋友不是?小卓子已经没了,若能和这侍卫攀上关系,倒也不错。
他穿好袜子,站起身,“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当差?还会些什么?”
我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颇有些神气地说:“你可听好了,我叫杜仲,人称小杜子,马上就是御前伺候的人了。我会的可多了,以后你就知道啦。”
“今日我受了你的恩惠,你且说说想要什么?”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看了看他,这人竟还把自己当成主子了,我想要什么,你能做到吗?也罢,且说给他听听。
“我想要的可多了。”
“但说无妨。”
“我想要找到小卓子的尸身将他埋葬,我想要为他烧纸,我想要有一个独立的居住室,我想要好多好多钱.......”我一口气说了很多个愿望。
原以为他会不耐烦,未曾想他一直耐心听着。直到我说完了,他才笑着说:“好,我都帮你做到。”
我以为他在吹牛。但当下我也不多说什么,看看天,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下台阶的时候,我脚下一滑,下意识拉住了他衣领,顺势扯开了外衣,未曾想竟看到了里面明黄色的内衣。我吓得赶紧撒手,一时愣住,脑中各种想法交织。
因天色太暗,他许是没有看到我的神情,但感受到了我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可是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紧走两步下了台阶,头也不敢抬,心虚地说:“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顾不上看后面的牛八,一个人跑了好远。
等到无人处,我一颗心还在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脑海中一次次闪现出那一抹黄色。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只有皇帝和亲王才能穿黄色的衣服,那么,他到底是谁?
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牛八”的名字,忽然灵光一现,不由得拍了脑门一下,牛八不就是“朱”字吗?!
当今皇帝正是姓朱。为了避皇帝名号的讳,除了皇亲贵胄,其余人是不能姓朱的。
天哪,我竟捡到宝了。不管他是亲王还是皇帝,只要搞好关系,以后就不愁前路了。再联想到他回忆祁镇的态度,承诺帮我办事的自信,身份定然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