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上,张勇涛在讲台上说得口干舌燥,一些人在下面昏昏欲睡。
老张执教二十年来,为了减少学生上课的瞌睡率,特意每次都用最饱满的情绪去准备课堂,声调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地跟在唱戏一样,时不时还会用些陈年老段子不顾人死活地活跃气氛,可谓是煞费苦心,但经不住有的人就是听不进去。
宋蓁发誓,她已经很努力不在数学课上睡死过去了,无论是用小零食转移注意力,还是灌咖啡提神,亦或是用风油精涂太阳穴,统统挡不住她沉睡的脚步。
在第n次宋蓁拼命强忍着睡意左右摇晃身子“蹦迪”时,老张终于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教室角落那几个头低得能玩消消乐的学生,写断的半截粉笔掠过人海飞了过去。
许筱玥和宋蓁是女孩子,所以——
“路逸阳,上来写这道题,做不出来不许下课。”
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要知道,这短暂的宝贵休息可以让多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灵魂重获新生。
路逸阳硬着头皮在黑板上套公式,因为紧张每写一个字都会在旁边留下深深浅浅的手汗,他总感觉身后的有些人恨不得把自己戳几个洞出来。
越写到后面思路越乱,听着背后响起的窸窸窣窣的按笔声,他叹了口气,转过身跟老张大眼瞪小眼。
“哼。”
老张甩甩手,嫌弃地赶人:“这是你们今天的作业之一,明天跟笔记一起交上来我检查,下课。”
呼——
班上睡倒一片。
而宋蓁拖了那个粉笔头的福,现在前所未有地清醒。她看着书上记得跟鬼画符一样的笔记,嘴角抽搐。
骆瑜从善如流地将笔记本递过去。
两人同桌的这段时间以来,骆瑜会暗中主动推进这段关系,即使宋蓁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她对骆瑜确实比跟周围的人相处起来自然舒服得多。
“……谢谢。”宋蓁看着桌上字迹规整,条理清晰,还会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勾出重点的笔记,有点难为情。
她看得出来骆瑜平时不是会记笔记的人,有一次她向她请教一个数学定理的推导过程,明明写满两块黑板的演算在骆瑜的书上只有两三行,看得她一头雾水,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只能自己硬推,废了好几张草稿纸。
从那之后,骆瑜似乎就有意识地整理一些课堂重点。
虽然骆瑜让她不要介意,说这没什么麻烦的,还可以让双方都加深理解,但宋蓁还是过意不去,仔细算了算,骆瑜已经帮过自己好多次了。
她戳了戳同桌的手,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极为真诚。
“老是这样麻烦你我心里不是滋味,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骆瑜不喜欢宋蓁总对她那么客气,但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她支着下颌若思考状,余光欣赏着女孩像川剧变脸一样的表情,见逗得差不多了,才郑重其事地说道:“给我画个头像吧。”
宋蓁一愣,第一反应是骆瑜在拿她开玩笑:“你认真的?”
她第一次被骆瑜撞见自己的摸鱼创作是地理课上两人共用一个地图,平时宋蓁就爱上课摸鱼,秉持着人类对美的天然追求,骆瑜毫无疑问成了她的移动素材。
鉴于曾经被老师逮到摸鱼,把她的画稿拿到课堂上当众展示的经历,宋蓁后来都是用铅笔画的,一般下课后就会马上擦掉,但那天不知怎的手感太好了,画面美到她舍不得删掉的程度,就存了侥幸心理留了下来。
偏偏那一次,本来两人都在认真地上课,结果下一秒,她刚翻开一个页角,素描的少女的侧脸赤裸裸呈现在自己面前,吓得她赶紧捂住,但为时已晚。
她与骆瑜对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回想起了那一份久违的熟悉感。
卧草草草草草
“画的,还挺好看的。”
当时的宋蓁只顾着毫无章法地擦拭自己的杰作,只把这句话当做缓解气氛的客套,因此也没注意到骆瑜耳朵染上的一抹淡淡的粉红。
现在的宋蓁依旧觉得骆瑜的夸奖只是出于礼貌而已,甚至在听见她想让她画头像的请求时,心里头最先冒出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冒犯。
“我就是画着玩玩,给你做头像肯定还不够格的……”如果骆瑜只是说着玩玩,那么一定会顺着这个台阶拒绝的,但是宋蓁没有底气,或者说她其实不愿意骆瑜就此放弃。
类似的说辞宋蓁也和别人说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么说只是想利用弯弯绕绕的表达获得一个更加坚定的回应和选择而已。
可是没有人会像做阅读理解一样拆分一个拧巴又矫情的玻璃心的内心戏的。
意料之中地,骆瑜没继续提这个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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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体育课,体育老师要求男女分开,自行组队练习羽毛球。
以前的体育课她都是回班上一个人待着,这次本也应该如此,偏偏上回碰到班主任孙鹏,明里暗里提示让自己多参与一下集体活动和体育锻炼,不要老缩在座位上不活动,搞的宋蓁没办法只能来上课。
宋蓁讨厌自由分组,四班的女生都已经朝夕相处了快一个月,关系圈差不多都建立好了,外人很难插进去吧。
果然,宋蓁环视一圈,女生们自动分成了不同的小团体,一些女生倚着栏杆交谈甚欢,一些女生已经趁老师不注意偷溜去小卖部,也有暂时像宋蓁这样一个人落单的,不过他们也不在意这些东西就是了。
下意识地,宋蓁想去找骆瑜,才想起她刚好请假去参加数学竞赛的校内初选了。
无奈之下,宋蓁特意找到三个坐在长椅上玩手机的人,硬着头皮走上去,试探着问到:“请问,你们组还缺人吗?”
女孩们相互看了看:“不缺吧,有人去拿拍了。”
其中一个女孩子上下打量着宋蓁,问:“你是想加入我们吗?”
宋蓁已经想打退堂鼓了,这种情况最麻烦了,看似出于客气和礼貌的询问,实质上也是变相的委婉拒绝,但又留有余地,似乎只要自己回答了肯定就愿意接受一样,可是用妥协换来的勉强组队只会让双方都不自在。
宋蓁踌躇。
“可以吗?”
勉强就勉强吧,总比没有好,她总不能又和以前一样一上体育课就用些类似“身体不舒服”、“我不想”、“太菜了,不愿意给你们添麻烦”这样的借口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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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刺眼,轻盈的小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被对面的球拍稳稳接住。
宋蓁站在一旁为他们计数,晶莹的汗珠从下巴滑落。
说是计数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站在这里不那么突兀而做出的拙劣伪装罢了。
明明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天大的障碍,任何一段关系的开始是从互相麻烦开始的,而沉淀需要时间的积累。
她知道自己那些对气氛的猜测大部分只是自己过于敏感而启动的应激机制而已,可就是忍不住多想。
这样被动的防御机制是如何形成的呢,宋蓁已经很难回溯起具体的情形了。
也许是小时候寄人篱下时姨父姨妈背地里的奚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也许是与人相处时因为不擅长人情世故而暴露在众人面前的窘态……
刚刚提出邀请的女孩见宋蓁像个边缘人一样站在那里,主动走过去,递出球拍。
“你要打吗?”
另外三人也将目光聚焦到宋蓁身上。
她现在上去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吧。
宋蓁摆摆手,驾轻就熟地推脱:“不用了,我今天本来就有点不舒服,看你们打就好。”
她仍是踏不出那一步。
继续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她便兴致缺缺地回教室了。
离下课还早,宋蓁以为教室应该没什么人,没想到何筱玥居然正趴在桌上睡觉。
阳光落在她身上,映着浅色的发丝,看上去柔和又脆弱。
她中途有醒来过吗?
宋蓁回到座位上默默观察着,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好像在颤抖。
宋蓁没太过纠结,走到许筱玥旁边,拍了拍她。
“许筱玥?”
没反应。
再靠近一看,女孩眉头紧锁,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许筱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她只觉得自己很冷,仿佛沉溺在昏暗无光的深海里,没有依靠,等醒来时,她已经在校医务室吊水了。
头顶的白炽灯亮的渗人,点滴顺着针孔流进血管,带来一阵一阵的寒意,身上被人妥帖地盖好被子,她试着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又肿又麻。
许筱玥数着药水滴落的速度,莫名庆幸自己生了病,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没有负罪感地从题海里解脱,享受偷来的闲暇。
什么都不用想,一直待在这里就好。
“低血糖加肠胃炎发作,校医说没什么大问题。”
宋蓁打断了她的思绪,许筱玥偏头,坐起身,“谢谢,药费多少,我之后还你。”
两人的关系如果没有唐丽丽从中调和就是坐一起的陌生人,宋蓁既不知道继续留在这儿说什么,又想着让许筱玥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应该更好,随便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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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你又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唐丽丽惯例问了一句,不用想都知道是会得到什么回复,见许筱玥仍在计算刚刚小测没做出的题,沉浸其中的样子像快要走火入魔一般骇人,眉目间有些担忧。
“嗯。”许筱玥头也不抬,唐丽丽不喜欢一个人行动,看了看周围,对宋蓁发出邀请。
宋蓁刚入学的第三天就被唐丽丽自来熟地拉进了她和许筱玥的小团体,小团体其实也说不上,唐丽丽跟班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打好关系,和谁都能自顾自聊上几句,也不管别人什么心情。
所以宋蓁想,除了许筱玥可以称得上唐丽丽身边的亲密朋友的定义,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只是唐丽丽彰显“人缘好”的众多搭子之一吧。
晚自习间,闷热的空气里虫鸣不断,桌上的草稿纸几乎所有的角落都被圆珠笔的痕迹掩盖,许筱玥抓挠着略微出油的头发,听见身旁人已经在清东西的声音,烦躁地把刚算出来的答案胡乱划掉。
她强迫自己不要关注别人,但还是忍不住去瞟唐丽丽摆在桌边的试卷,上面密密麻麻,刚好是自己算了几小时都没结果的题目。
“你……做完了?”
许筱玥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心里憋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唐丽丽慢慢超过了她,这个结论让许筱玥惶恐,惶恐自己在她身上唯一拿的出手的骄傲正在瓦解,又让她不甘,明明她比唐丽丽付出了更多的时间和努力,但天赋的差距还是让她永远望尘莫及。
许筱玥一边希望唐丽丽跌下“神坛”,让她那一帆风顺的人生突然崩盘,一边又唾弃自己产生这么阴暗的想法,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可她却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说服自己祝福她越来越好。
唐丽丽不知为何想到了今天宋蓁对她说的话,委婉地表示自己没有思路,打算回去搜题,果然发现许筱玥突然像松了口气一般。
许筱玥的神情不知戳到了她的哪里,唐丽丽嘴比脑子快地嘟囔了几句,像是赌气一般,等反应过来想要收回时却来不及了。
“你是觉得我成绩一定不如你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两人都明白,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某种平衡,乱了。